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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尚見他失望之意反倒更多過嘲諷,便知他確實別有心事,就又道,“雖如此,實則和尚平生所見紅塵之人,憂懼皆因執著,而煩惱在於求不得。”若非執著,何至於煩惱不止?若非求不得,誰來拜佛問法?芸芸眾生,煩惱皆無非此二者。這也是屢試不慡的搭訕法。

  太子果然心念一動,不覺望向那個和尚,和尚知是說到點子上了。就又一笑,道,“施主無法脫出愛恨,執著卻求而不得。”

  不想太子竟被觸怒,目光又灼灼欲燃,“求而不得?天下竟有我求而不得之物?”

  和尚也是見過世面的,處變不驚的笑著,“佛陀得菩提前,尚且求法而不得。始皇帝尚且求長生而不得。況乎眾生?”

  太子便嘲諷道,“他們自去求那虛無縹緲之物,得不到也是活該。我所求者,我自取之,輪不到你這和尚吱吱歪歪!”

  雖如此,元徹卻也隱隱明白,自己其實是被戳到了痛處。

  凡有形之物他都能得到,他也一度以為自己不稀罕那觸不到、摸不著的真心……可真心這種東西,縱然他不稀罕,可得不到時也會燥亂不甘。想要皇帝只疼愛他,想要雁卿只屬於他,他豈不就是求之不得?

  上了馬車,御夫問他往哪裡去。太子卻有些漫無目的,只道,“趕路就是。”話一出口卻又羞惱起來——他曾聽人說阮籍舊事,說他常“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難道自己已不得志至此,要效窮途之哭嗎?便道,“去宣陽坊。”

  燕國公府便在宣陽坊里,太子心情不好,決心究其原委,去太子太傅府上走一遭。

  正當上元佳節,尚還不到傍晚,街上便已張燈結彩。因隔了一頓晚飯,看燈人且不多,沿街的攤販、商鋪卻俱都忙碌準備起來。

  這 一年看燈,月娘也想同雁卿一起去。她素來喜靜不喜動,難得主動要出門了,雁卿便鼓足了幹勁,想著將燈節的妙處盡數呈現給她看——雁卿年年都要出門賞燈,自 然知道何處燈最好、何處百戲最精彩、何處百貨最別致。以往有些去處,譬如泰明樓前的燈謎會,因人太多了她擠不進去,便不去了。今年卻務必要擠占進去,好叫 月娘知道市井之間也有這樣文雅有趣的活動。便早早的央鶴哥兒幫她訂下座位。

  泰明樓地腳最好,輕易訂不到臨窗的位子。不過鶴哥兒的 臉面也不是一般的大,此事說來話長——燈節城門出入之人多且雜,難以一一盤問,年年都有看燈被拐走的孩子。前些年雁卿亂跑,不就差點兒走丟了?趙文淵想起 來便後怕,因此閒來無事就發動人“打拐”。鶴哥兒同謝景言出力最多,前年還真讓他們挖出一夥拐子來,救下不少孩子,其中便有臨淮王家的小王子。而泰明樓的 掌柜,便是從臨淮王府出來的。因此鶴哥兒去訂,就沒有訂不著的道理。

  冬季天短,過了申時天便暗下來。

  姊妹匆匆吃過晚飯,便都換上了男裝,挽起髮髻來。雁卿出門多了,穿男裝是家常便飯,月娘卻還沒穿過。穿好後不覺就扯著衣袖左看右看,不安道,“會不會讓人認出來啊?女身男裝,到底有悖禮俗……”

  這年頭穿衣戴冠並不只是為了暖和好看,也還有別尊卑高下的意味。若遇上唱高調的道學家,確實很有可能被指摘。

  雁卿卻不大在意。只為了安撫月娘,就裝模作樣的打量她一番,道,“天這麼黑,誰能認出來啊!”

  月娘還待糾結,雁卿已拉了她的手,將她拖出門去。

  這一日天卻有些陰,風且清冽,濕氣沾衣。姊妹二人呼著白氣,只覺濕冷從腳底、袖口鑽將進來,俱都打了個哆嗦。丫鬟們忙抱著披風追出來,各自將她們裹住了。

  秀jú為月娘系上觀音兜,月娘握著袖爐暖手。抬頭見圓月已出,就懸在飛檐之間,那月光不比晴時清亮湛然,卻又別有煙籠紗繞的風情,一時風過,天廣地闊,暗香襲來,月娘只覺得心境也仿佛被蕩滌過一般明淨。對於出門的排斥便已消散了。

  她就去看雁卿,雁卿便彎了眼睛對她笑起來,那笑容乾淨又俏皮——雁卿的笑總是格外的有感染力。月娘也不由自主的抿起唇,片刻後也輕輕的笑了出來。

  姊妹兩個便牽了手一道從慈壽堂出去。

  往南過香雪居,數百株梅花正凌寒盛開。將沉未沉的夜色下,那梅花紅得濃墨重彩,月娘不覺停住腳步。雁卿便無奈的一笑,去那梅花下,揚起頭,探手為月娘折取一枝。

  猩紅色滾白狐毛的披風將她身量整個兒都遮住了,只觀音兜滑落至耳後,露出少女嬌俏的面容來。月娘先還看梅花,不知怎麼的就光看雁卿了,“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啊……”自雁卿手裡接過那枝梅花,她忍不住就嘀咕道——換上男裝,反而更襯得雁卿骨雅氣秀,便如梅花成精一般。

  不過這會兒她也不會為這種理由就不出門了。她自覺被雁卿比下去了,也略微彆扭,便捉著梅花心不在焉的輕嗅。

  雁卿瞧見,眸光便一明——花面交相映,令人覺著今日的梅花也格外美好似的。她便又回頭折了兩枝,令人送去給太夫人和林夫人玩賞。

  才要下坡去,下頭已有人來催促,“二公子在外頭等著。”

  ……家裡長輩自然不放心就讓幾個丫鬟帶著姐妹倆出去,恰鶴哥兒有閒,便令他陪著去。鶴哥兒在正院兒里等得不耐煩,出門望見雁卿和月娘在梅花林里,就又忍了一會兒。結果這倆人賞起梅花來還不算完了!便著人來催。

  雁卿和月娘都忍俊不禁,笑道,“這就過去。”

  鶴哥兒卻不是一個人在等。

  謝景言也在,這是姊妹二人早便知曉的事——也不怪雁卿將謝景言同鵬哥兒、鶴哥兒一樣看待,實在是兩家太親近了,謝景言便譬如她自家三哥哥一般,不必另別門戶。

  杜煦也在,便略有些出人意料了。不過略一思量,倒也不奇怪。雁卿和月娘便也大大方方的上前行禮。

  ☆、102第六十七章 中

  她們雖都換上了男裝,然而讓斗篷一裹,各自只露出粉雕玉琢的面孔來,反而更顯得形容俏麗,壓根兒就看不出變裝的效果來。謝景言倒也罷了,杜煦卻是頭一回同她們結伴出遊,難免就流露出些侷促來。不過他生性沉穩鎮靜,倒也並沒有表現得束手束腳。

  華燈初上時候,街上已有不少人,然而還不到人流鼎盛、摩肩接踵的時候。這一行少年少女出門來,個個衣衫鮮麗,容貌雋秀,氣質清貴,看著便令人眼前一亮。他們彼此性子十分投契,一路談天說地,笑語不斷。獨月娘話少,卻也文靜善聽。

  就這麼一路往永安渠上去。

  這一年冬暖,永安渠上冰結得不夠堅厚,便沒有冰嬉可看。節慶的氣氛卻並不稍減,兩岸有十里紅燈,連花樹枝頭都掛了小燈籠,望去便如秋冬未落的婆娑果一般。兩岸燈光映在半化不化的冰面上,散作一片迷離的彩光。月娘何曾見過這樣的景色?便意有驚嘆。

  不遠處就是一座水榭,雁卿便拉了她一道下去看。那水榭地勢卻低,便顯得寒冷偏僻,然而少人處更覺得天地開闊,燈光璀璨。月色泯然其中爾,月娘看了冰河卻遍尋不見圓月,雁卿便指給她看。

  雁卿神色飛揚,月娘也眸光明亮。見她們喜歡,少年們也便含笑作陪,也並不多說什麼。

  忽 而有風自上流來,隱約帶來些婉約柔媚的調子,又似夾了些歌聲。姊妹二人不覺在意,便凝神細聽,雁卿聽了一會兒,倒是聽清了,然而分明是江南吳音軟語,她哪 里聽得懂?也只聽那曲音婉轉罷了。月娘卻聽住了——柳姨娘雖是京城人氏,卻也能說吳音唱南曲,月娘便也略懂一些。她雅善音律,心知這曲子便是聖人所說“靡 靡之音”,然而也是真的悅耳好聽,令人喜歡。她聽那歌女唱“璧月夜夜滿,瓊樹朝朝新”,便想“也算應景,聊可賞玩”。正沉迷見間,卻忽聽見有人唱,“花開 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不覺悚然一驚。

  雁卿見她變了臉色,便問,“怎麼了?”

  月娘面色蒼白的搖了搖頭,沒有答話。

  這一行人中,也只月娘聽得懂那歌詞。謝景言雖也能猜出大意來,卻並不放在心上,自然也不會替她解釋。

  杜 煦卻也不喜歡這調子,早踱步去旁處了。恰有買花的老嫗用籃子提了些小玩意兒來兜售,杜煦見當中有紅綃罩面的小燈籠,頻頗果大小,十分精緻可愛。他不知怎麼 的就想起今日早些時候看見的月娘在梅花樹下的身影——若提上這麼一柄小燈籠,不知該多麼秀美雅趣。便買了兩隻。

  鶴哥兒也亂七八糟買了一堆東西,讓下人提著。又問,“哪裡在唱曲兒?”

  老嫗便指了指斜對角上,道,“就在那邊兒一條畫舫上,十三四歲的小戲子在彈唱。讓桃李樹給擋著了,是以望不見。”

  鶴哥兒便同謝景言對視一眼,謝景言便點了點頭,道,“大約是南邊兒來討生意的。”

  歷來都有北邊戰亂難逃的,卻少有南邊流亡到北方討生活的……可見如今南朝糜亂,清平安定遠不及北方了。

  雁卿沒見過南邊兒的歌舞,很想去看一看,然而看了看月娘,還是沒有開口。她是帶月娘出來玩耍的,月娘如此,她也就不肯在此處久留,便道,“燈謎會該差不多了吧,我們先去泰明樓。猜完了燈謎,再去東市。”

  往泰明樓去時,月娘便不如先前輕快——她心中長有“花開不得久”的憂慮,今日一曲又如讖語,便再難平復下來。

  所幸夜色漸濃,沿街兩側商鋪、攤販俱都開始叫賣,行人漸稠,滿城流光。人置身其中,漸漸也被感染。又有雁卿笑語解頤,故意的引著她忘記煩憂,去看這花花世界大好人間,她便也稍稍能不去想心底縈繞不散的不安。

  長安有名的商品,今日都沿街擺出了攤位。一路琳琅滿目,不暇接應。雖家中自有最上乘的供應,姊妹倆還是各都買了不少。鶴哥兒不由就嘲笑雁卿,“你是有多沒見過世面?”

  雁卿懷裡捧著一包熱烘烘的炒栗子,那香甜的氣息彌散開來,無形中就很有說服力,“你不想吃?”

  鶴哥兒:……他也買栗子去了。

  雁 卿回頭繼續向謝景言學剝栗子。謝景言也並不多教,只用小折刀一個個幫她剖開十字豁口。兩個人便湊在路旁臨時擺放的一張小桌子上,開開心心的剝栗子。雁卿 十分喜歡謝景言手上那把刀,不過兩寸來長,以木為柄。刀柄相接合處以精鋼為軸,不用時可將刀刃折入柄中。她也是一眼便看出這刀的貴重之處,不在這巧思,而 在中央那根鋼軸——必得是極堅硬難折的精鋼所制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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