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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徹心中冷笑,卻覺得比往年舒服愜意了許多。

  不到二更時分,樓蘩便帶著二皇子先行離開。正經的婆婆退場,謝嘉琳也不好多留,便藉口去送皇后也告退離開。妃嬪們則都不敢近前去求寵,各都三三兩兩的退去亭台或是角落裡說話。

  花園裡便只剩下皇帝和太子,和木樁子似的守在一旁的侍衛們。

  風自後頭吹過來,空氣濕冷沁衣。元徹卻覺得精神一振,竟發自內心的微笑起來。

  他 便拾了沉香木近前去添火——年幼時他便愛玩火。皇帝一直以為,這麼多年他只打過元徹一次,其實不是的。元徹最早的記憶便是皇帝扒了他的褲子揍他的屁股—— 彼時他的母后似乎還在,也是除夕看庭燎,他偷偷拾了木頭近前去添火,結果風來火涌,他差點被卷了進去。隨即就被一把拽回來,看見了他父親惱火的面龐。他還 記得委屈的入睡時,他阿娘拇指擦著他的眉鋒笑他,“眉毛都燒沒了,這會兒真跟只野貓似的了。”分明就是被逗笑的口吻,半點都不心疼他乾嚎了那麼久。反而是 皇帝懊悔,“看看青了沒。”“沒事呢,他哭得那麼假。”“怎麼能沒事,打得我手疼。”“你那是心疼。”……

  他甚至都不記得她阿娘的模樣,卻依稀還記得那時她淺笑的唇角……其實這也許也是他後頭想像的,畢竟彼時他已睡了,按說該是看不到的。

  元 徹將剖作長條的檀木丟進火里去,這些日子以來他頭一次從煩躁的心態里解脫出來,一時竟有些茫然。近來他確實偶爾不無怨恨的想,若皇帝趕緊死掉就好了。這樣 他阿娘在九泉下也不會寂寞,他也就什麼都能得到了。那時他也會淡漠對皇帝的怨恨,說不定還會懷念他。皇帝不是一直想讓他喜歡嗎?那就去死啊……可這一刻想 到他阿爹真的可能來日無多了,他卻怔愣了很久。腦海中仿佛有這麼一隻醜陋的惡鬼,他乖戾、孤僻又本性邪惡,被所有人所厭恨。他背對著空蕩蕩的庭院,向著地 上的影子張牙舞爪。身旁空無一人。那惡鬼兇狠的難過、恐懼著。他生而嗜殺,結果竟害怕孤獨。

  元徹就想,這小鬼可真是滑稽啊。

  他又丟了一塊木頭到火里。火星濺出來時,皇帝的聲音傳過來,“阿雝,離火遠些。”

  元徹身上就一僵,片刻後,他向後退了一步。臉上炙人的乾燥消退了,那片跳躍的火色卻更明亮晃眼,他不由就垂下睫毛來,移開了目光。

  皇帝又道,“過來陪我說說話吧。”

  元徹回到皇帝的身邊,安靜的立在一旁。皇帝便往旁邊讓了讓,示意他坐下。

  皇帝右腿屈伸不便,他的椅子一向都加寬,只比榻略短些。倒是能多坐一人,只是要挪出空位也不容易。皇帝抬手搬動右腿時,眉頭也不由那麼一皺——也不知是因為疼,還是因為感慨英雄遲暮成殘廢。

  因體虛,挪動好了,他就有些帶喘。雖並未流露出頹唐來,卻也嘆了口氣。

  元徹原本就要坐下,見狀不知怎麼的鼻頭就一酸,不想坐了。

  皇 帝見他不坐,就指了指一旁,道,“坐下吧,地上涼。”他在兒子跟前難流露出慈祥柔軟的模樣,這一日卻上下打量了元徹一會兒,似有感慨,“轉眼你也娶妻成家 了……仿佛昨日還才這麼高。”他就拿手比了一下。不過比完了自己也不大確定,就又往上挪了挪。隨即自己也有些失神——彼時他忙於國事,少陪伴兒子。他所記 得的元徹幼時模樣,皆有皇后牽著元徹的手笑盈盈立在一旁。而今他似乎連皇后的身量都已記不大清了。

  他從不將這些心事吐露給元徹,便不多說。只再度示意他坐下。

  父子兩人哪管是並肩坐著,也並沒有多少親密的姿態。庭訓而已,算不上溝通感情。

  皇 帝就平淡的問問太子的家事,聽他誇讚謝嘉琳,心裡也是寬慰。又問他對突厥的打算,對陳國的打算……這些話題他反而能事無巨細的指點太子,不過今日也是聽太 子說的居多——太子本身也聰明,雖還年輕、老辣不足,身旁聚集的朝臣卻都是能擔綱之輩。為應對皇帝的不時考問,早都將局勢關鍵之處向他講說過,因此太子答 起來也是有模有樣。皇帝就耐心的聽著,心裡也大致知道那些事他是聽那些人說的——某個人也認可了太子,可見自己是時候退下來了。一面這麼想著,一面也不時 將自己已做好的籌備告訴太子知道,又指點他什麼人可如何任用……

  不知不覺也就過了二更時候。

  父子二人少有這麼平靜久聊的時候。

  太子看似認真的聽著皇帝的話,其實究竟聽進去了多少,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就是心慌,不解他阿爹同他說這些做什麼。他害怕自己變成那隻沒人要的小鬼。若皇帝不在了,他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他又惱怒,想白上人不是就在他阿爹身旁嗎?他既然號稱神醫,就該做些名符其實的事。還是他真以為一旦皇帝不在了,元七就能護得住他?

  他不知不覺就抓緊了皇帝的手。

  他所怨恨的一切源頭都在皇帝身上,可他所真正想要的東西,其實也唯有這個人會給他。

  唯有父母的喜愛,是無法奪而取之的。也唯有父母的喜愛,就算笨拙如趙雁卿、不詳如元徵也都理所當然的得到了。憑什麼他就得不到,憑什麼他的就要被奪走……

  皇帝似乎察覺出太子的不安,拍了拍他的手背略作安撫。

  子夜已至。

  皇帝的話已說完——也許意有未盡,不過他也不求面面俱到。太子還有成長的時間。

  兩人一時便靜默無言了。皇帝又想對太子說些家常話,不過早些年虧欠居多,道歉的話他卻說不出口;後頭又是太子混帳居多,翻舊帳更沒意思;到如今,太子成了家,聰明顯露出來,性格也變得耐心、寬厚,在他看來已足夠好,又沒什麼可說的了。

  何況這是日後的新君,自己給他布下的局面也足夠好——權臣已除,朝政平穩,國富民強,連宿敵都內亂了。太子起碼也有成長的時間,無需他來操心。

  唯一令他不放心的,其實也就這麼一件事——

  皇帝道,“我百年之後,你要善待你的弟弟。”

  太子滿腔煩亂未解,霎時就被冷水澆透了。

  他就道,“這是自然,畢竟兒臣是長兄,看顧弟妹是應該的。”

  ☆、101第六十七章 上

  元日大賀,隨即便是一整個正月的節慶。

  民間親友互相往來,宮中卻因為皇帝又犯了腿疾,不似往年那般頻密的慶賀、遊玩。只人日那天,按照慣例賜宴群臣,卻也是太子主持,皇帝只露了片刻面,受了一輪賀酒罷了。

  自去歲冬天起,皇帝便已萌生退意。除夕夜裡同太子徹談過,最後的心事也放下了,便又宣召趙世番來,向他透露的自己的想法——皇帝想退位當太上皇,讓太子即位。

  趙世番對太子的心性多少還有些疑慮,不過太子幾乎是皇位唯一的人選,即位是遲早的事。因此他想的更多的還是如何將太子扭轉過來,對皇帝的想法,他也唯有奉行不違罷了。

  這件事自然不能提前透出口風去,皇帝也只同趙世番商議——畢竟是知交多年的老友、君臣,他對趙世番的倚重和信任不同旁人。而趙世番也守得住秘密,連林夫人也不曾告訴。

  元徹那邊倒是多少有些預感。不過除夕夜談後他心裡更多的還是憤懣,反倒因此將託孤所隱含的更重要的意味給忽略了。

  轉眼又臨近上元燈節。皇帝連日心情好,又將繁冗政務丟給太子處置,身上跟著輕快了不少,便起了賞燈、看冰嬉的興致。他很少吐露自己的喜好,這回表達出對燈會的期待,底下人立刻就不遺餘力的張辦起來。務求新奇精妙,好博天子一句稱讚。

  而元徹雖忙於政事,到底心中煩躁難除。便忙裡偷閒,尋出一日來外出散心。

  當然也不會光明正大的偷懶——而是先往法華寺去為皇帝祈福,如此也有了孝心這一名目。

  如今他年歲日長,權位也日重。再不會先前去慶樂王府那般,這邊他才出門去,那頭慶樂王府就已得到了消息。法華寺竟無人知道太子來訪,自然也就沒有大張旗鼓的淨寺清客好接待他。太子便隨著上元節前來參拜的人群一道進入寺廟。

  他其實並不信佛。只不過白上人修道,引得他憎惡了道士,也就由此對和尚有了一份同仇敵愾的好感。

  如今他心事無處訴說,煩悶燥亂。然而此刻四面善男信女,明明庸碌無能卻都平和寧靜。氣氛如此,他也就聊勝於無的上了一炷香,默默在佛前陳願,“若令我諸事如願,保你法傳天下,香火不衰。如若不然,必毀你廟宇、屠你子弟,滅你道法。”

  又皇帝求了一道平安符。

  他雖不曾吐露身份,然而法華寺地處京華,寺里接引小沙彌見多了世面,也很快就看出他不同凡俗——看年紀該是哪家小公子偷偷跑出來玩耍的,氣質卻又華貴凌人,自帶威儀。便留了心,看他上完香,也沒有立刻上前去遊說他捐香油錢,而是報給寺里掌事知道。

  寺里雖不知他是何方來客,卻也不敢怠慢。還是安排了巧遇,請元徹同寺中得道的高僧飲茶。元徹無可無不可——他倒是指望聽一聽高僧說法,能令他心境略平復些。

  年後才下過一場雪,和尚禪房外頭積雪未化。禪院裡少樹,只有寥寥幾顆森森古柏,倒是清靜不擾目。元徹便端著茶水,望著外頭禪院。梵音和雅清徹,周遍遠聞,元徹一心二用的聽那和尚說經,竟真覺得沒那麼燥亂了。

  凡來拜佛必有所求寄望於神佛。高僧同權貴富豪打交道多了,也都知道該怎麼同這些人結善緣。很快便將話題引導元徹身上,詢問他的煩惱。

  元徹當然不會告訴他,只道,“家父抱恙,故而前來祈福,禱祝平安。”

  和尚便道,“善哉。”也並不逼問,只又說,“善惡有報,檀越有此孝心,可見令尊此生是有福之人。”

  元徹最厭煩聽這說了等於沒說的話,忍不住又反詰他,“和尚覺著我有什麼煩惱?”

  和尚也不以為忤,只笑道,“佛說人生八苦,為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取蘊。”隨即便話鋒一轉,笑道,“施主為父祈福,所憂者自然就是‘愛別離’。”

  元徹只輕聲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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