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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卿點頭,仔細聽著。

  謝景言便道,“可是一打仗,就什麼都毀了。戰亂波及的都邑村莊自不必說,便是沒有直接受兵難的地方,也不免要多攤派勞役賦稅。此刻雖說得輕鬆,可窮苦些的人家常因此家破人亡——這些你大概想像不到。”

  雁卿便道,“我知道。我家也有賣身進來的婢女,我知道他們過的是什麼日子。”

  樓蘩做了那麼過分的事她卻自始至終都厭惡不起來,就是因為樓蘩開了養生堂收養戰孤,投入許多成本改良棉紡卻不專利——只這兩件便使不知多少人免收凍餒之苦。

  並不是說她笨,又生在大家大戶,能吃飽喝足還有人伺候著,就不知道人間疾苦了——她也會看會聽,會關心身旁人的遭遇,她的心腸也是人的心腸啊。

  她便有些著急想要解釋,“我不會做別的,所以以後要開書院講學啊。我開的書院會教農書,教鑄鐵、紡織術,教醫術、算術……所有人都能來學。我也不是什麼都不關心的啊。”

  謝 景言見她委屈、急切又愧疚的解釋的模樣,心裡便又一軟,就道,“是我說錯話,你也不是不知人間疾苦。”他略一頓,笑道,“……原來你想開的是這樣的書 院。”大約是意識到雁卿同他雖跡象不同,本心卻如一,後頭他說的便十分簡略了,“我不喜歡打仗,厭惡戰亂。可若想天下太平,有些仗肯定要打。”

  他 略停頓了片刻,雁卿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滅陳一統是天下大勢,討伐突厥則為邊疆安定。這兩場不打出結果,戰亂就不會結束。可是,“……你們就一定要親自 去嗎?”雁卿知道自己不占理,甚或自私。可他三叔要去、大哥哥要去,二哥哥和謝三哥哥這兩個不必去的也要去……她也真是想起來就擔驚受怕。

  謝景言的唇角也是抑制不住就要勾起來,心裡的歡喜早泄露在臉上——原來她這麼問是因為擔心他。

  “我 雖然年輕,”他便直視著雁卿,不躲不避的將心裡話說出來,“可智勇並不輸人。我也想在旁的事上揚名立萬,可惜生逢亂世,不開創太平,旁的功業盡為空談—— 生逢其會,自然要親與其事,逃避非君子所為。何況,總歸會有人因此建功立業,為何不是我?並不是我急著去殺敵立功,只是當仁不讓於師罷了。”

  雁卿便愣住了。她早知道謝景言朗闊,也不是沒聽人說過他身上有一股子豪氣。可也許是謝景言總將她當妹妹來包容、照料的緣故,她心底里謝景言也就是一個開朗可親的鄰家大哥哥。

  這還是她頭一次在謝景言身上感受到令人衝擊的特質。

  她和謝景言對視著,一時竟忘了躲閃。

  謝景言目光含笑,便又輕聲對她說,“沒什麼可擔心。降服突厥、滅陳,等這兩仗打完了,你的書院也差不多該開起來了……我還要到你的書院去講學呢。”

  他又變回了那個總是能逗她笑起來的鄰家大哥哥。雁卿才回過神來,心口激盪略舒緩下來,她便笑道,“那個時候,也許三哥哥都已經是大將軍了。”

  既然知道了謝景言是這樣的想法,她便明白他日後肯定要再上戰場的,自然不能再對他說“害怕”。可心裡記掛、擔憂的人就又多了一個。她一時便又沉默下來。

  謝景言看她心事重重的模樣,便又將話題岔開來,“你說想‘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前一件我已經明白了。卻不知日後出行,你想去哪些地方?”

  雁 卿聞言才回過神來——她的出行計劃大都是同元徵一道商定的,此刻難免也有些惘然。然而初心未改,她便告訴謝景言,“凡我沒見過的都想去見識。”實則她是想 去遊學,遍訪天下名師,還要去瞻仰憑弔前賢留下的痕跡——先要將太史公走過的路走一遍,沿途還要去看司馬相如琴台、揚雄讀書台、諸葛糙廬、嚴子陵之富春 江、會稽蘭亭、謝安石之東山……當然也一定要去聽一聽華亭鶴唳,嘗一嘗蓴羹鱸膾。她一樣樣掰著手指數給謝景言聽……心裡有什麼也漸漸清晰起來。

  實則她同謝景言很像,喜歡的都是煙火紅塵,繁華世間。可同元徵定下的行程卻似乎頗為出世,好像不經意就將熱鬧浮華的都邑,與人交際溝通的場合給避開了……

  不過她隨即也想起,元徵確實是不大愛熱鬧的。自幼她和元徵一道玩,真就只是陪他——元徵甚至都不大喜歡她當面提起旁人來。早些年她不執著於同元徵一道去,似乎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她忽就意識到,因為她喜歡元徵,所以很多事她都有意無意的忽視了。其實不是她不了解元徵或是元徵變了……只是她無意中忽視了元徵身上她不喜歡的地方。她希望元徵同她想像的一樣完美,元徵做不到,她便大失所望。所以太夫人才說,她沒那麼喜歡元徵嗎?

  雁卿神思一時又發散開了。然而因一直設計籌備遊學,倒是不必思索便能繼續說下去。

  待她說完了,謝景言也恍然大悟一般,“你說的這些果然都值得去看……該說人生一世,不見識見識這些反而惋惜了。”

  “對啊……”雁卿便也暫時將心事拋開,答道,“不過這些也都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也未必能成行。”

  謝景言很能理解——這世道女孩子終歸是不自由的。然而……

  “能成行。”他依舊想給雁卿這麼一個保證。

  雁卿倒是愣了一下,再次訝異的望向他。謝景言便又說,“能成行。”

  雁卿確實是有排除萬難也要去的決心。不過自年後太夫人頻頻生病,她才意識到何以古人要說“父母在,不遠遊”,此是其一。漸漸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也開始意識到女人還有嫁人,嫁人後生兒育女、輔佐丈夫、打理家事諸多責任……此是其二。

  “三哥哥不覺著我很自私,不安分嗎……”

  這 一回輪到謝景言訝異了,隨即他便忍不住笑起來。開口說話的時候,他再度認真的望著雁卿的眼睛,“你先頭說到太史公,他可自私、不安分?”雁卿忙搖頭,謝景 言便道,“何以他遊歷便不是自私不安分,你去遊歷便是自私不安分了?……你要辦的書院包羅萬象,自然自己也要遍覽萬象才能做到。”

  雁卿也是想了好一會兒。她去遊歷也是為了學業精進,廣羅天下“道”與“技”,日後開書院才更宏闊。雖不曾對人說過,可年幼時讀書見“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一語,她便已暗下決心。只不過太史公學究天人古今,可成一家之言。她愚鈍不成才,就只好辦書院以期來者。

  若承認她是自私的,顯然太史公也是。可是……男人與女人是不同的。

  雁卿也不明白有什麼不同,憑什麼不同,可她知道現實就是男人與女人不同。譬如太史公弱冠之後去遊歷,彼時他必也有父母要奉養,有妻兒要照料。可他去遊學千載之下都無人非議,都目為偉業。然而若他的妻子去,婦德上被詬病也就罷了,必還會有人說她拋家棄子、不負責任。

  她阿爹、三叔做的事,她阿娘都能做到,可也都不能做。她阿娘明明還有很多事想做,卻依舊要功成身退、相夫教子。樓姑姑更是一敗塗地,眾叛親離。

  雁卿雖固守本心,卻也明白自己很可能一事無成、聲名狼藉。

  可謝三哥哥……他明白她的想法,並且視為理所當然。

  雁卿望著謝景言,心裡歡喜,又有一種奇異的溫暖——怎麼說,她以往所說都是自說自話,以往所樂都是自得其樂。不論是月娘、鶴哥兒還是元徵,他們都是她最親近的人,甚至元徵還想同她一道上路,但她做這些事的初心,他們其實都不明白。

  可謝景言明白。

  雁卿忽就能體會到,鍾子期說破俞伯牙的高山流水時,俞伯牙究竟是怎樣的心境。

  雁卿就有許多話想同謝景言說,可所有的話都擠在嘴邊,到最後說出來的就只是,“……我一定會去的。”

  謝景言便笑著點了點頭,片刻後他又說,“若有幸,當與你同行。”

  雁卿幾乎就要興沖沖的點頭,可隨即想到元徵,便如涼水澆下來,整個人都清醒了不少。

  ……她是想與謝景言同行的,尤其此刻才受了謝景言的鼓勵,知道三哥哥與她志同道合。可是,她會和元徵一道上路,而元徵不喜歡謝景言。

  雁卿就有些懵。她隱約就記起來,三叔曾對她說元徵和謝景言她只能選一個。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事,可細究起來又糊裡糊塗的。

  不過她總還明白,這確實是個二選一的場合。她愧疚又著急——其實她一直渴望能有這麼一個人,她能同他說一些事,他明白她的心。而現在那個人出現了,她卻要扇他一巴掌將他趕走。

  雁卿埋下頭,只覺得自己都快要哭出來了……如果她說“不行”,三哥哥會不會討厭她?

  她久不作答,謝景言也就明白了些什麼,“你約了旁人同行?”

  雁卿忙點頭,“嗯……”

  謝景言便沉默了片刻——他自然能猜到她約的是誰。

  失望自然有,生氣也有。不過說到底……他也是早知道雁卿喜歡元徵的。

  “那便算了。”他就說。

  兄妹二人並肩往慈壽堂去。謝景言心中也略煩亂,畢竟雁卿對元徵有好感是一回事,私下有約定又是另一回事……

  他腳下不經意便走得快。雁卿跟不上他的腳步,幾次快步追上來,可要說話時就又落後了。

  繞過小軒湖便是一條曲徑,前頭有鬱鬱蔥蔥的糙木。穿過糙木便能望見慈壽堂了。那時就不能再說這些話了。

  雁卿便在那重重花木之間抬手拉住了謝景言的手腕。

  “下次可不可以?”

  謝景言靜靜的望著她。

  雁卿很著急,“我去兩次,三哥哥——”

  謝景言便想,她果然不明白,一道出遊意味著什麼。

  然而雁卿抬起頭,露出一雙濕潤的黑眼睛,焦急的、用那種幾乎哭出來的目光望著他,卻根本沒意識到自己錯在哪裡,分明是既要七哥也不想被三哥哥疏遠……謝景言也只有嘆息。

  他對她不單單有喜歡,也還有像對小妹妹一樣的愛護和不忍之心。是看不得她這樣難過的表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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