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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 娘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光風朗月的人,同雁卿、同太夫人這樣天生的貴女不同,她心中有一個陰暗自卑又自私乖僻的角落。她無法理所當然的享受自己該有的一切,卻 又總是貪慕一些自己不該有的東西——譬如厭恨自己不光彩的出身,嫉妒雁卿生來便有一切,渴望嫁給太子……她壓抑著的內心裡,一直有一個想要為了得到這一切 而不擇手段的陰暗自我。

  她知道那是醜惡的,她拼命想要擺脫。因為她不想辜負了教養她的祖母、和她一道長大的姐姐,她們教給她無愧並且美好品性,她也想成為那樣的人。

  可是她做不到。如影隨形,她知道那是她的天性,大概直到隨她一道被埋進墳墓里,都不會消失。

  而元徵同她一樣。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月娘就已察覺到,雖然彼時她尚還不很明白。

  你看,元世子明明什麼都有,卻又像一隻一無所有的孤狼。

  他坐在蘭雪堂檐下,書卷平攤於膝蓋,盞內茶湯如碧,盤中櫻桃堆紅,陽光斑駁灑滿他全身。雁卿就伏在一側案上托著臉頰讀書。前一刻他還凝視著雁卿,眸光溫柔笑意清淺,可待人踏進院子裡,他望過來的目光里必然飽含了警覺和敵意。

  他像一隻孤狼般多疑而且兇狠的守著他僅有的一隻小綿羊,不容許任何人靠近、伸手。而她那個遲鈍坦率的姐姐就是那隻小綿羊,她還以為元世子是一隻皮毛華美性情和順的大狗。

  可月娘能感覺出來,元徵其實是想把雁卿關起來的。他可未必會像她一樣明白這想法的可恥之處,他很可能真做得出。

  雁卿卻說,在她心裡,元徵同她是一樣的。

  她這個姐姐確實遲鈍又不懂人心,偏偏每每一言中的。可就這麼毫不修飾的刺出來,月娘正被她刺到痛處,也是又羞恥、又生氣、又傷心——雁卿就是不明白,她那麼努力的克制和改正,總歸同元世子是有那麼些不同之處的罷!

  雁卿哪裡還不明白自己又又又怎麼惹惱月娘了,不過她心底也有氣。

  林夫人懷疑七哥在三叔的婚事上作梗也就罷了,月娘對元徵的惡感卻頗有些不講理。她不過是說了句實話——兩個人可不就是一樣的柔弱善感麼!竟就激起月娘這麼強烈的反感來。七哥哪裡不如人了!

  然而家裡能聽她說一說心事的三個人里,有兩個都這麼不喜歡元徵。雁卿也難免消沉。

  一個人在庭院裡愣愣的坐了一會兒,終於沒勇氣再同她阿婆商議了。

  滿院子春花盛放,恍惚間雁卿就又記起那年她同七哥一道賞玩這春景。那個時候他們才立下三峽之約,依稀記得那時七哥問她“若我不能去呢”……

  雁卿不由又出了一會兒神,心想,無怪佛說因愛故生憂,原來一切煩惱皆源於自己喜歡七哥。

  她就又記起《詩》上所說,“既見君子,雲胡不喜”。難道喜歡一個人,不該是一件極快樂歡喜的事嗎?

  ☆、87第六十章 上

  因為這件事,雖然已得了林夫人的准許,解除了禁足令,可雁卿總是打不起精神來給元徵寫信。

  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因為一旦開口,便繞不過樓蘩那些事去。她很清楚,自己必須得問清楚元徵究竟有沒有做過。

  縱 然在林夫人跟前說的信誓旦旦,但其實她心裡也很沒底氣。對於元徵的涼薄自私之處,她也並非毫無知覺,只是因為元徵平素待人太溫柔了,她不曾深思罷了。她隱 約明白,也許元徵不會刻意去算計綢繆什麼,但順水推舟之事想必他還是做過的。不然林夫人也不會無緣無故惱了他。

  最終也還是提筆去寫了,然而思量了大半晌,終還是顧左右而言他,將滿腔心事盡數掩住了,只泛泛的訴說近況。

  對元徵而言,這也就足夠了。

  自去歲元月相逢,他已一年多沒見過雁卿。林夫人對他的成見這兩年元徵已深刻的領悟到了。他已明白,若無意外林夫人是不可能再容許雁卿同他往來的,更不必提婚姻之事。他再怎麼一次次的上門,結交討好雁卿的長輩,也都不會有任何改觀。

  因為雁卿的婚姻,林夫人一言便能否決。

  年 幼時他便命途多舛,被人明里暗裡說是“天煞孤星”時,最怕的便是讖言成真,一覺醒來真變成了孤身一人。最惡毒的話他也聽過,說他剋死了自己的父親,勸說他 的母親拋棄他改嫁,勸說他的祖父將他過繼給旁人……他一直都有被遺棄的心理準備。那些說他“養不活”的反而沒那麼惡毒。

  幼時同雁卿一道玩耍,每一刻他都戰戰兢兢。想要靠近,卻又怕再一次印證自己的命格。可也曾偷偷摸摸的想,也許雁卿就是他的命定之人,旁人都避之不及時,她卻在抓周禮上抓住了他。冥冥之中必有天意。

  彼 時雁卿言語木訥,常一整日也說不出一句話,卻生得粉雕玉琢,文靜可愛。兩人玩耍時也曾有人牽了雁卿的手想領走她,說,“他命硬,會剋死人,不要同他玩。” 雁卿因嘴笨幾乎就這麼被領走了,那個時候元徵就站在一旁冷冷的望著,不阻攔也不反駁。幼時他就是有這麼一股子軸勁和傲慢,旁人不喜歡他他便也不喜歡旁人, 誰都不例外。

  可雁卿終究還是甩脫了那人的手追回來了。因元徵不理她了,她便一整日都跟在元徵身後,元徵偶爾停下來了她便忙快步跑上來,黑漆漆的眼睛巴巴的望著元徵。後來元徵就問,“你還敢跟我玩?”

  雁卿忙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元徵就嘲諷,“你就不怕我命硬,剋死你?”

  雁卿忙又點頭,她嘴笨,好一會兒才憋出話來,“不怕,我也硬。”

  她說話素來簡短,可元徵就是能聽明白她的意思。實則他想了很多說辭要嘲諷反駁——他也不是沒聽過騙人的安慰話,早已厭煩了。可雁卿說,“你命硬,那我也命硬”。哪怕一道被所有人排斥,她也要和他一起玩,就這麼簡單。

  元徵醞釀了一會兒,這才勉勉強強的再向雁卿伸出手去。雁卿忙上前一步將小手塞進他手心裡,仰頭向他揚起大大的笑臉來。

  可其實元徵自己心裡明白,那個時候他怕極了。雁卿將手伸過來時他幾乎立刻就死命的攥緊了,生怕她反悔。

  那是他頭一次明白,自己也是可以留住某個人的。

  七八歲上他曾經大病,高熱燒得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時候,世子妃問他想要什麼,他想的也還是雁卿說要來看他。想到雁卿便會不甘心。他總覺得只要長大到能同雁卿在一起的年紀,人生便能歡喜美滿起來,所以無論如何也要等到那一天。

  月娘的直覺沒有錯,他就是一隻一無所有的孤狼,就只有那麼一隻傻乎乎的小綿羊不離不棄的追在他的身後。他做的很多事其實都沒有旁的道理,就只是想要不受妨礙的同雁卿在一起罷了。

  可漸漸也就明白,他就只想要雁卿,可雁卿想要的卻並不只是他。如果林夫人一意反對下去,元徵不知道雁卿會不會放棄他——反正就算沒了他,雁卿的生命里還會有各種各樣的人。在雁卿心裡,他並不是不可取代的,而林夫人是。

  幼時以為長大了就可以了,長大後才發現雁卿還有那麼多牽絆,他們之間還有那麼多障礙。煩躁難忍時,偶爾也會在得到她和令她幸福的同自己在一起之間掙扎。

  不過,無論如何也不想被雁卿厭惡,無論如何也不想鎮日裡為她會不會發現真相而提心弔膽。

  所以只要有能兩全的方法,哪怕林夫人不斷的為難他,他也還是想要得到林夫人的首肯,光明正大的娶到他喜歡的姑娘。

  幾乎就在他為正途感到絕望時,雁卿來信了。

  就算明知不可能,元徵也還是有那麼一瞬間害怕翻開之後看到“絕交”二字。將自己關在書房裡展信時,他手都有些抖。

  “展信佳”三字映入眼帘時,才緩緩的鬆了一口氣。

  一年多不見,雁卿只給了他聊聊一二百字。這一二百字也依舊讓他欣喜若狂,研墨回信時,手還在抖。滿腦子的話一句疊著一句,落筆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接連團掉幾張紙,終於喚人進來,吩咐備馬、備禮品。

  ……既然雁卿能寫信來,自然是林夫人放鬆了對她的管轄。既然默許雁卿寫信來,那麼對他想必也不會那麼嚴防死守了。

  一刻都不願意再等下去,元徵想立刻就見到雁卿。

  ☆、88第六十章 下

  將信送出去,仿佛完成了一件十分艱難的任務,雁卿終於能稍稍鬆一口氣。

  這些日子,她的人際關係已糟糕到了極點。對三叔的 愧疚感自不必提,月娘也同她疏遠起來。雖這陣子姊妹倆又如往常一般說話玩耍了,可因雁卿一直沒有試著去化解矛盾,姊妹之間已然有了芥蒂。還不知什麼時候會 爆發出來——爆發出來也許反而更好些,至少還是個解決的機會。若不爆發,怕就要一直橫亘在二人之間了。

  又因雁卿無法下定決心去質問元徵,對林夫人也存了一份心虛,漸漸有些消極逃避。雖家人還是一如既往的和睦,可雁卿心裡卻很不好過。

  而一切皆因元徵而起,雁卿也微微感到茫然。她依舊是想同元徵在一起的,可她喜歡的人其實很多,家人、親戚、朋友,不論那一邊起了隔閡她都很難過。便如謝景言所說,她想要的是“皆大歡喜”。

  可一旦涉及到了元徵,便總是難以兩全。

  雁 卿也不知該找誰商議——她阿婆必然能給她很好的建議,可雁卿潛意識裡又不願意讓她阿婆知道七哥可能干涉過三叔的婚姻,便不能同太夫人商議。最孤單、憋悶的 時候,她能想到的也只有謝景言——也不一定要向謝三哥傾訴煩心事,雁卿總是覺著哪怕只是同他一道出去跑跑馬、sheshe箭,也能清理掉許多煩惱。

  謝景言身上就是有這麼種特別的氣質。

  不過,雖說上回見面,謝景言答應了會“常來看看”,卻至今不曾來過。倒是替鶴哥兒輪值過數次,鶴哥兒拿從雁卿處誆來的防皸油和護指皮套之類做答謝,不知怎麼的讓他知道了,他便托鶴哥兒送來許多南朝流通的誌異、筆記小說來給雁卿解悶。

  雁卿也隱約能察覺出來,謝景言似乎是在同她避嫌。

  這卻怨不得別人——雁卿在謝景言跟前流露出過多對元徵的在意來。雖然對於嫁給元徵一事雁卿自己也很茫然,若不是被逼到這一步,甚至連想都不曾想過。可既然已經說到這一步了,連雁卿自己也覺得,她日後會嫁給元徵乃是順理成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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