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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們喜笑顏開,敲鑼打鼓,紛紛湧上街頭,城東南的夜空之上,忽啾的一聲,飛升起了一道煙火,煙火在半空爆裂,綻出了一朵絢爛煙花,也不知是哪家人,竟提早放了為過年而備的煙花,接著,越來越多的煙花升上夜空,照亮了城外那片已寂寞了多年的海港。

  是夜,整個泉州城都沸騰,陷入了一片歡樂的海洋里,連城門也破例開啟,因許多的人,迫不及待,此刻已經打著燈籠趕往海邊要去檢看自家那些已經空停了多年的大小船隻,官府便也順應民情,開了一夜的城門。

  甄家亦燈火通明,孟夫人親自趕去老太太屋裡去報喜訊。

  老太太如今耳聾眼花,但腦子卻還是靈清,聽了消息,拄著拐杖,慢慢走到窗邊,望著遠處夜空里的朵朵煙火,喃喃地道:“這是要變天了嗎?好事……好事……”

  甄耀庭叫張大喚了兩個僕從,拿出炮仗煙花,自己領了如今已經五歲的一雙雙胞胎兒女——兒子乳名平哥,女兒名喜姐兒,為遙祝遠方關外的姑父姑母平安喜樂之意,打開了那扇閉合了多年的大門,放著煙花爆竹,兩個孩子捂住耳朵,躲到爹的身後,一邊害怕,一邊卻又發出歡樂的格嘰笑聲,放完了一地的煙花爆竹,這才領了一雙兒女,歡歡喜喜入內。

  夜漸漸深了,聚在街頭巷尾的人群才慢慢散去,城中燈火,卻依舊不熄,許多的人家,父見子,兄喚弟,老夥計召老夥計,都在燈下開始合計起開港後的營生,甄家亦是如此,張大連夜喚回了那些如今還在城裡的老夥計,連同東家甄耀庭在內,十幾人圍坐在一張方桌前,點著油燈,商議著事,人人面上都帶著興奮之色。

  玉珠和廚娘做了些宵夜,拿到了屋外,叫廚娘送了進去,自己便回了屋,忽聽外頭傳來一陣叫聲:“太太!少爺!少奶奶!姑爺和姑娘回了!”

  孟太太連鞋都來不及穿好,領了兒子媳婦一路奔了出去,張大挑了燈籠跟出,行至二門,看見對面來了一雙人影,皆外出便服的裝扮,男子年近而立,頭戴一頂席笠,一襲元色外氅,帽檐下面容清瘦,眉宇溫質,雙目軒邃,身畔那婦人二十出頭,罩了件銀鼠貂毛的連帽昭君氅,正是多年未見的裴右安和嘉芙夫婦二人。

  嘉芙喚了聲娘,飛奔著到了近前。

  “阿芙!”

  孟太太猶在夢中一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闊別了多年的女兒,竟突然如此就回來了,奔到了自己的面前。

  她緊緊地抱住了女兒,眼淚掉落了下來,七分歡喜,亦三分心酸,母女倆抱淚之時,玉珠亦紅了眼眶,上去向裴右安見禮,甄耀庭在旁,低聲勸了幾句,孟太太方醒悟過來,見裴右安過來,知是要向自己見禮,急忙拭去淚珠,放開了嘉芙,迎了上去,歡喜道:“回了就好!回來就好!正好今日官府也來了消息,說朝廷重開海禁,你二人今夜又回來,實是雙喜臨門,都快進屋去吧!”

  裴右安和嘉芙入內,重新敘了一番話,又去見了老太太,當夜,嘉芙伴在孟氏身邊,如她出嫁前那夜,母女同床抵膝,說不完的話,道不完的情,哭哭笑笑,至下半夜,孟夫人才送女兒回屋。

  裴右安還坐於燈下,手握一卷,目光卻是凝然,書頁亦許久沒有翻動,聽到門外傳來腳步之聲,放下手裡的書,起身開門,將嘉芙接入屋內。

  夫婦並頭而眠,嘉芙閉目了片刻,手臂慢慢將他腰身抱緊,低低地道:“大表哥,我有些怕……”

  明日一早,他們便要去往金龍島了。當年的那位卓爾少年,因了心中一點不滅的明火,成了一隻被折翼的青鳶,失了自由,困在金龍島的那一方狹窄牢籠之間。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而今再次相見,那少年將會變成如何模樣?少年眼中那一抹曾令她一見難忘的的勃勃神采,又是否依舊?

  便是在這一刻,嘉芙的眼前,浮現了出了慈兒牙牙學語,用稚嫩之聲,開口喚出自己第一聲“娘親”之時的一幕,心底里,忽然模模糊糊地生出了一絲猶如就要失去了什麼似的恐懼。

  她知她枕畔的丈夫,此刻必定深知她恐懼源於何處。

  他凝視著她的雙眸,良久,慢慢地,將她攬入了自己的懷中,吻了吻她微微泛紅的眼皮子。

  “睡吧。”

  他低低地哄她,聲音格外的溫柔。

  ……

  次日清早,晨光熹微,裴右安帶著嘉芙來到水師營港,董承昴、李元貴早早已經等在那裡。夫婦登上一艘大船,水手揚帆划槳,朝著外海而去。

  大船駛近金龍島的那日,天近黃昏,夕陽下的海面金光泛鱗,嘉芙站在船頭之上,借著目鏡,眺望著前方那塊變的清晰可辨的黑色陸地,視線里,漸漸地出現了一艘大船的輪廓,靠的再近些,終於看清楚了,就在海邊一塊平坦的沙灘之上,矗立著一艘嶄新的福船,通體黑漆,頭尖尾寬,兩端高昂上翹,船體長約九丈,前後各有一小風帆,中間一道主帆,遠遠望去,桅杆高聳,宛如觸雲,一個身影,正踩立於那道主桅的頂端之上。

  夕陽的金色光芒,照在那身影腳下的一片白色巨帆之上,猶如勾勒出了一幅金邊的底畫,而那道看的還並不十分真切的身影,便是畫中游移的風景,偏他自己卻渾然不覺,一臂抱桅,一臂夠了出去,低頭似正專注於整理著桅頂的那一片纜索。

  嘉芙心跳微微加快,轉頭看向身旁的裴右安。他的雙眸一眨不眨,正凝視著風帆頂上那道忙忙碌碌的模糊身影。

  大船越靠越近,進入警戒距離,船頭慢慢升起令旗,旗幟迎風招展,瞭望台上,按季輪換的守衛以目鏡察看,向著隱在礁島之後的炮台發送了放行的旗號。

  大船一路無阻,靠到了岸邊。風帆頂上那道忙碌的身影,嘉芙透過目鏡已經看清,是個皮膚黧黑,身姿矯健的青年。

  甲板之上,盤膝坐了一個老船工模樣的老人,正在那裡抽著水煙休息,他看到了來自海面的那艘朝廷官船,起身,走到風帆之下,咚咚兩聲,敲了敲桅杆。

  帆頂之上的那道身影,終於覺察到了來自身後海面的異樣。

  他停下手中的事,慢慢地轉頭,迎著略微刺目的金色夕陽,眯了眯眼,望著海面之上那艘越行越近的船影。

  他的身影凝固住了,忽然,猛地鬆開了纏於臂膀上的那十數道尚未系好的纜索,風帆失了牽引,宛如失了風的風箏,沿著桅杆猝然墜落,那身影亦隨之迅速下滑,很快滑到甲板之上,還未站穩腳,轉身便衝到了雕著栩栩龍頭的高翹船頭之上,縱身一個跟斗,人便如一頭矯健獵豹,翻身已是躍下了船頭,在沙灘地打了個人滾,隨即一躍而起,赤足朝著海邊狂奔而來。

  裴右安疾步下了甲板,登上沙灘,朝對面那個正向自己奔來的青年大步而去。

  他便是蕭彧了。

  漫長的囚禁,令他從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變成了今日的弱冠青年。

  偌大的金龍島,從多年前的那一場海戰過後,便成了困住了他的囚籠,海島之上,除了定期更替的守衛,便只有一個啞巴老船工陪伴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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