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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奶奶不明白底下人的苦。”二姨娘便輕聲說。“要是梧哥中了進士,我沒準就被送走了……一個瘋女人,誰有心思去在乎她的下落?就被送到哪家寺院……”

  說到那被送過去學過規矩的寺廟,二姨娘雙肩一抖,禁不住就打了個冷戰。“難道老太太還會開腔不成?要不是現在故事在十里八鄉都傳開了,恐怕老太太也未必會護著我。”

  到底是經歷過坎坷的人,現在的二姨娘,心思已經遠比當年要複雜得多了。

  “就是有老太太護著你……”善桐拖長了聲音,沒有往下講,可二姨娘卻忽然抬起頭來,吃驚地望了她一眼。

  子不言母過,有些事必須為尊者諱。善桐會和她說起王氏的圖謀,即使只是這麼隱晦地旁敲側擊,也已經暗示出了母女立場的分歧。經過這麼多風風雨雨,如今的二姨娘,已經可以讀懂了這話背後的潛台詞。

  她的態度一下也有了細微的轉變,不再那樣畏縮而防備了,“那也只能是見招拆招了,我就在老太太眼皮底下住著,能活多久是多久吧,就能活到梧哥回來見他一眼,那就已經是我的福氣了。”

  臥薪嘗膽這麼多年,裝瘋賣傻的,無非就是要兒子知道當娘的這一肚子心酸冤屈,就見了一面,二姨娘也真就是死都甘心了。善桐也明白她的心情,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就是因為你這樣想,那才是害了梧哥……你真要和梧哥見上面了。他就是狀元及第,我看這一輩子前程也都出不來。”

  二姨娘面上不以為然之色乍現,卻又很快地化作了一臉的謙卑。“奴婢沒想著和少爺多說什麼,就只是能見他一眼,便已經心滿意足了。”

  這還是拿她當了外人來敷衍,善桐點了點頭,“姨娘還不知道吧?我舅舅剛升了安徽學政,這是皇上欽點……你在京城那幾年,也聽過姨太太之間的閒話吧。從翰林點了學政出去,在地方上歷練幾年,回京之後坐的是什麼位置,姨娘心裡有數嗎?”

  從前不懂事的時候,二姨娘天不怕地不怕,道理也說不通,現在懂事了,善桐輕輕一點,她就一縮肩膀,顯然是品出了善桐話里的意思:以二老爺的為人,難道還為了梧哥和王氏、王家完全翻臉?狀元及第又算得了什麼,真要和家裡鬧掰了,要摁死梧哥,也就是王家一根小指頭的事。畢竟王家、楊家,進士出身的人,可不止梧哥一個寶貝疙瘩。

  “這就更別說檀哥、榕哥了,就是大伯、祖母、姐姐,難道都會坐視梧哥和本家做對嗎?”善桐見她明白過來,便又低聲道。“你和梧哥見了一面,就是把梧哥往絕路上推。現在他乾乾淨淨的,心裡就還有些疑惑,那也只是疑惑。家裡人對他還沒什麼不放心的地方,這裡幫一把,那裡拉一把的,沒有幾年,媳婦娶了,官位也上去了,就又是個老爺了。誰能說他的成就會比誰更低呢?就是小四房現在的大爺,那也是庶子出身不是?有人幫、沒人幫、有人踩,這可是三種境界,姨娘心裡要想清楚。”

  這話她說得是很坦誠的,也沒有要欺瞞二姨娘的意思。二姨娘竟聽得怔住了,她臉上哪還有什麼怯懦、畏縮,盡露了深沉,雖說形容憔悴,可隱隱還能看出當年那個紅姨娘的影子,在那深深捺下的眉眼中翻翻滾滾。她畢竟還是有雄心、有美夢的,善桐看得出來,她還對生活懷抱了期望、期待——她還是沒有看懂。

  窗外的紅日漸漸地近了村後的岐山,屋檐在院子裡拉出了長長的陰影,這夕陽曬進屋內,倒顯得比寂靜還要更逼人。二姨娘的呼吸聲隨著她的思緒漸漸地粗重了起來,又慢慢地輕了。只是這輕也輕得沉重,並不輕巧,而透了無可奈何的疲憊。

  “我們母子勢單力薄,怎麼和你們斗呢?”她幾乎是怨恨地說。“姑奶奶請放心,我一定不會對梧哥多嘴多舌,從前的事,就當——”

  善桐截斷了她的話。

  “這不是我放心不放心。”她幾乎是同情地說。“而是我娘放心不放心,她的為人,再沒有誰比姨娘更清楚了。姨娘說,她會不會放心呢?”

  這問題的答案當然很明顯了,二姨娘一下就咬住唇,她又沉默了許久,顯然是殫精竭慮地思忖著自己應當如何對付王氏。可就像是從前一樣——從前她最得意的時候,都未能撼動得了王氏的地位,現在她又能對王氏如何呢?王氏也許不能強行把她處死,但一世拿捏梧哥,卻絕非難以做到。

  “得意是她縱出來的。”二姨娘竟和善桐想到了一塊去。“這一輩子其實哪裡真正得意過,我到底做錯什麼……”她輕聲說。“我的命為什麼就這麼苦?”

  “你早年間難道就沒有做錯?”善桐憐憫地望著她,“從前做錯,總是要付出代價的。姨娘,這一局你早就輸了,錯恨難返,沒有翻盤的機會啦。”

  二姨娘眼裡僅剩的一點光輝漸漸地淡了,她反而似乎更從容了起來,自嘲地一笑,“早知道,還不如繼續瘋著……這人一醒過來,煩惱也就來了。姑奶奶這一次來找我,怕不只是為了點醒我,我現在已經走投無路了吧?”

  “姨娘還記得從前嗎?”善桐問,“從前我管你、降伏你,令你明白你自己的身份,想必當時,你心底是很恨我的。”

  見二姨娘似乎默認,她不禁微微一笑,也有幾分自嘲。“當時我還小,其實還不懂事。但姨娘心裡恐怕也還是信我的,我雖然討人厭、心思也粗疏,但總算對你也沒什麼壞心眼。只要你能恪守本分,我是不會想著害你的。和家裡其餘人比起來,也許你最能信的人,也就是我了……”

  “姑奶奶是還把我當個人看。”二姨娘輕聲說,竟扯開唇,笑了。這笑容苦澀無比,可又的的確確還有一點善意。“這我很久以前就明白了,你是不討人喜歡,可你的確還是個人……”

  家裡還有誰,在二姨娘眼裡連人都不是了,善桐也沒有問。她伸出手來,蓋住了二姨娘放在桌上的那隻手,誠懇地道,“那麼,你現在能信我嗎?你信不信,我心裡雖然也看重榆哥,可對你和梧哥,也始終還是好的。我沒想著要害你們?”

  二姨娘猶豫片刻,她抬起頭來,認認真真地望著善桐,許久許久之後,終於還是慢慢地點了點頭。

  “那,”善桐輕聲說。“你聽我的,就為了梧哥好,你不能再見他了。一眼都別,見一眼,都能壞了事。”

  她的語調很沉重,可二姨娘的表情卻並未隨之沉重,顯然她早已經想到了善桐開出的條件——又或者說,她指點出的這一條路,必定涵蓋了這麼一個條件。這為的是榆哥,也是梧哥,當然犧牲掉的,卻是二姨娘這麼多年來近乎絕望的蟄伏。

  “姑奶奶的意思是……”二姨娘慢慢地問,“要我死了?”

  “那倒沒有。”善桐輕聲說。“你再瘋一回,我看也就差不多了。”

  “我就再瘋了也好,死了也好。”二姨娘抬起眉毛,有幾絲狐疑。“難道她就不會對付梧哥了?我看這一輩子,只要榆哥沒有什麼成就,她就始終還要鉗制著梧哥——”

  “我為梧哥做主。”善桐倒很難適應這麼一個一點就通的二姨娘,她篤定地說。“你就只管說說看,你想給梧哥爭取些什麼。”

  “媳婦。”二姨娘沉吟著說,“他的媳婦兒,出身可不能比榆哥媳婦低……”

  善桐慡快地點了點頭,“這也不是什麼難事。”

  二姨娘掃了善桐一眼,“也不能是王家的親戚。”

  她這是看透了王氏的手法,善桐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行,還是包在我身上。”

  “你行不行啊!”二姨娘大為吃驚,竟叫出了聲,在這一瞬間,她似乎又回到了往昔的身份中,回到了那個沒大沒小,根本就在乎上下尊卑,全沒把善桐看做個主子的過去里。“太太要辦的事,哪是你一個姑奶奶能做得了主的——”

  “就是我沒出閣的時候,她不也沒能做得了我的主嗎?”善桐淡淡地說,“王家這一代女兒本來就不多,只要梧哥心裡乾乾淨淨的,爹和舅舅都不支持,太太還能鬧騰起什麼風浪?”

  二姨娘一時無話可回,她目注善桐,忽然怔怔地嘆了口氣,低聲道。“三姑娘是真的長大了……”

  緊跟著,便又要求,“日後分家,梧哥的家產不能比誰多,可也不能比誰少了。”

  所有條件,無非都環繞梧哥,竟無一字提及自己,善桐一一都答應了。二姨娘說了半天,自己無話可說,想了想,便又自嘲地笑道,“為小冤家操碎了心,他心裡卻永遠都不會明白了……”

  明白了二姨娘的母愛,對梧哥來說就是坐下了一輩子的陰影,善桐也不禁惻然,她輕聲說。“不知道,要比知道了好些。哥哥的性子,你這個做娘的還不清楚嗎?他始終還是重情重義的,一旦知道,以後和父母、和兄弟,親情蕩然無存,可礙於人倫道理、勢力懸殊,他能做什麼?只是徒亂人意而已。”

  這話雖然在理,可就像是一把刀子,落在二姨娘身上,每個字都扎得她縮一縮,令她半天說不出話來。善桐心裡也有幾分抱歉:支持二姨娘多年來裝瘋賣傻的動力,無非就是將來終有一天,梧哥是會為她報仇雪恨的,現在她這番話,無異於將二姨娘的指望一刀戳破。任何人心裡都不會好受的,更別說二姨娘了。

  兩人默然相對,一時誰都不曾開口,只聽得外頭不知哪裡起了鞭炮聲,一路蔓延過來的還有喧天的鑼鼓聲。待得漸漸地近了,善桐聽見隱約的喜報聲,她忽然明白過來:這是梧哥幾兄弟的喜訊到了。

  這樣的場合,善桐肯定是要出面的,連二姨娘都可以趕個熱鬧。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堂屋當院,果然一家人已經熙熙攘攘在院子裡擠成了一堆,王氏在屋內侍奉老太太——可大太太卻難得地站到了院子裡,焦急地望向了院門,善桐也沒有進屋,只和二姨娘站在一處。不多時,便見一行青衣小吏手裡拎著鑼鼓紅綢魚貫而入,口中都嚷道,“三喜臨門,恭喜老太太、太太!三元高中!大公子上善下檀高中二甲十七,二公子上善下榕高中二甲十五,七公子上善下梧——”

  他停頓片刻,吸了一口氣,二姨娘猛地捉住了善桐的手,用力之大,幾乎令善桐疼痛。她忍著沒叫出聲來,也不曾掙開,在這幾乎是漫長的、永恆的停頓中,那小吏喊道,“高中傳臚,二甲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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