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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善桐勉強擠出一絲笑來,輕聲道,“後宮中錦衣玉食,也不算是可憐人了。真要這樣說,西北戰地那些旦夕且死的百姓們,還不知要怎麼著呢……”

  她這話也說得有理,寧嬪沒和她爭,只笑道,“算了,那都是前朝的事,真要和親,也就是福安沒跑,我得了閒想想,也覺得西北要是能安靜下來,皇上也省心些。這一陣子在前頭的時候,見皇上一天看的摺子。”

  她比了比,“——這麼高!西北、西南、東北、東南,就沒個太平的。要能和親招安,西北就安靜下來,皇上也許就騰得出手來做別的事啦。”

  一時又一拍手,笑道,“說起來還沒恭喜你呢!”

  善桐滿頭霧水,道,“恭喜什麼?”

  寧嬪哎了一聲,便握住善桐的手笑道,“你還不知道?是了,想來皇上壓住了公文,還沒往下發呢——就昨兒我被叫出去的時候,還聽見皇上同人說呢。你舅舅高升啦,安徽缺了學政位……我雖然不懂得外頭的事,但也知道這是大喜事,可不就趕著恭喜你了?”

  259、泰西

  學政是一省三台之一,也是從三品的高官,可同巡撫、巡按分庭抗禮不說,每年省里鄉試主考按例都是學政,舉子們是要認老師的。歷來內閣大學士,背後都有一群朋黨,不朋不黨的人比如善桐大伯父,官聲是好,可惜一輩子也就是個三品、四品的實職,想要再往上走,那就很艱難了。而結黨最直接一點,師生。有入閣希望的年輕官員,往往都要做一任學政,好比當時善桐堂伯父如今的楊閣老,年紀輕輕放出去就是做江蘇學政,嗣後一轉身就是江南王,如今五十多歲年紀,便進京入閣,有希望做下一任首輔了。王大老爺雖然大器晚成,但能從皇上身邊打熬出來,外放去做學政,足證皇上對他還是極為滿意的,大有培植他將來入閣的消息。寧嬪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就中文章,她自然也很清楚,才有恭喜之語。

  善桐雖然別有心事,但乍聽喜訊,自然也為大舅舅高興。忙起身鄭重謝過寧嬪傳遞消息,寧嬪反而笑道,“遲早都要知道的事,早知道晚知道罷了,又不是什麼私事。”

  她頓了頓,閃了善桐一眼,又低聲道,“你剛從娘娘那裡過來,可覺得娘娘這一向似乎心事很重?”

  她剛送了個順水人情,善桐自然不好敷衍坤寧宮裡的情況。不過寧嬪對“狸貓換太子”一事幾乎一無所知,善桐也肯定不可能擅自揭盅,因只得含糊道,“淑妃娘娘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太子身子又孱弱,娘娘心事自然也就更重了……”

  說著,見寧嬪不禁伸手去按自己的肚子,便又說,“還是那句話,謹慎小心,左右逢源,您的好日子在後頭。內宮爭鬥,心裡有數就行了,自己下場卻又不必。”

  寧嬪若有所思,點點頭又笑開了,“也好,最近咸福宮大出風頭,雖然淑妃姐姐很少露面,可上上下下都盯著她,我倒是不顯了。皇上幾次叫我過去,也沒人多說什麼。”

  又嘆息道,“不過皇上這一向情緒也不大好,也還是昨天,剛發了一頓火,說是北疆那邊又出事了,燕雲衛消息傳遞得不夠快。他沖連公公挑了半天燕雲衛的刺兒。”

  為什麼從來皇上身邊的紅人都是最吃香的?因為九五之尊哪怕是一顰一笑,對底下人來說都是生死交關的事。而和寵臣相比,寵妃透露出的信息往往更私人化,也更詳盡入微。王大老爺同含沁就算再得寵,也很難捉摸出皇上的真實情緒——身份放在這裡,他們不是可以隨意談心的關係,可女人就不一樣了,寧嬪恰好似乎就是一朵不錯的解語花,並且對善桐還有一定好感,這先後傳遞的兩個消息,一個是無意間順水人情就不說了,第二個卻擺明在提醒善桐:挑剔北疆消息,這說明桂家恐怕要有麻煩了。

  善桐忙作出驚訝表情,寧嬪見她吃驚,知道她不知情,便詳細告訴她道,“據說是那個鬼王叔又在邊境作亂,這一回還是和從前一樣,帶他的那群親衛隊進關劫掠,好幾支商隊都遭殃了。財物給養沒了不說,還有些人死沒全屍……消息是前段時間就模糊傳來了,當時燕雲衛的人也許去查了,昨兒才給的結果,皇上越看越氣,摔了摺子,又罵燕雲衛的人‘全養懶了’,還說……還說你們桂家,‘沒能耐,連個邊境都守不住’。”

  守不住邊境的是桂家?連里朝廷的存在都茫然無知,十幾年下來北戎一直屹立不倒,還真不是桂家沒能耐,桂家要再沒能耐一點,當年只憑空降下來的許家,恐怕還未必頂得住大軍壓力。善桐不禁微微冷笑,寧嬪也有點尷尬,“皇上多半只是氣話罷了。後來連公公說,‘這夥人走的都不是官道,抄小道的商隊能有什麼好人?要不是還有人活著出來報官,只怕全死在山裡都沒人知道’。皇上就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又說‘也不知這些年黑吃黑,被他們吃走了多少好東西……娘的,就是走私出去,好歹還換點錢進來,這樣只出不進的,真他娘的虧死了’。”

  她學起皇上罵娘的聲氣,簡直是惟妙惟肖,陪著那嬌憨聲調,可愛到十二萬分,連善桐看著都愛。她的笑意就露到了臉上,寧嬪一吐舌頭,自己也笑了,“皇上平時脾氣極好,從來很少這樣發火的……這一次可能是被搞煩了,又說,‘還是要怪燕雲衛,這麼多年都查不出所以然,羅春那些火器到底怎麼來的!查不出這一點,西北怎麼安靜得下來’。連公公要說話,又看了我一眼,我就站起身要告退了,一兩句還好,要談大事,我們是不該在邊上伺候的。皇上又讓我別走,說,‘算了,這麼多年都糾纏著這個,也糾纏不出來,先就這樣吧。讓燕雲衛的人摸摸底,看他們都運的是什麼……是哪家的人’。”

  善桐的心跳一下就提了起來,她竭力保持平穩表情,只輕輕地點著頭,顯得自己正認真聽寧嬪說話,寧嬪說了幾句,看她一眼,忽然又嘻嘻一笑,道,“本來不給你學的,可不就是為了這一句?仔細聽著啊!——皇上這麼說了,又出了一回神,和我下棋,幾步都沒走好,連公公見他不說話,要下去了,他忽然又說,‘你覺得小桂這個人如何?’”

  善桐呼吸一緊,寧嬪卻偏又不說了,只得意洋洋地望著她,顯然是等她來求,要逗她呢。等善桐軟硬兼施,上去要擰她了,寧嬪才笑道,“哎喲,別鬧別鬧,我說就是了。”

  她神采飛揚地道,“連公公說,‘他有能耐,有出身。只是皇上要是想他回去西北辦事,恐怕還要再歷練幾年。’皇上聽了,點了點頭,道,‘你說的不錯,他就是年紀輕了些,坐不住桂家的莊,似乎又不是桂家本家的人,要壓住幾個兄弟,還得有點軍功。’”

  這挑剔雖然是挑剔,但個中蘊含著的潑天富貴,幾乎令人連呼吸都要屏住:執掌桂家,就等於是執掌西北牛耳,如此一地諸侯的身份,如不是得到皇上的大力扶持,又有誰能翻得了桂家宗子的盤?皇上這麼說,顯然是有意扶植含沁,將來就是不坐鎮西北,只要成了氣候,還怕沒有官職嗎?可善桐卻並不止是欣喜——她是為含沁高興的,含沁的才華終於得到了應有的賞識和重視,可隨著這份重視而來的,註定將伴隨了更多心機、更多陰暗的官場路,卻又令她有幾分疲倦同畏懼。

  僅僅才走到這一步,她就已經見識了這骯髒的官場,同官場底下那陰暗得叫人連噁心都顧不得的潛流,將來越走越深之後,她會變得什麼樣,含沁會變得什麼樣……

  不論如何,這終究是個喜事。現在也不適合太深入去想,善桐露出笑來,謝過了寧嬪,“真不知道該怎麼還這個情才好了,姑爺知道,怕不要受寵若驚城什麼樣子!”

  寧嬪有點不好意思,“要還我的情,你就相機在娘娘跟前多說我幾句好話就好了……”

  她又噗嗤一笑,親密地挽住了善桐的胳膊,“你別瞧不起我,才送了個人情就問你討還……宮中日子,不容易呢!”

  善桐忙道,“這是哪裡話。就是沒這事,我自然也為你說話的,一家人,不幫你幫誰?”

  “這可不一定。”寧嬪就撇著嘴說,“我雖和你是親戚,但你和那個琦玉姑娘,不還是一道長大的嗎?將來你偏幫誰,這還是難說的事呢。”

  善桐一時愕然,這才知道寧嬪畢竟還是很有本事——姑且不論她是從哪裡得到的消息,至少她已經摸准了皇后的脈門,明白了皇后所打的‘空手入白刃’的主意。只是恐怕還不知道宮中局勢瞬息萬變,現在的琦玉如果落到皇后手裡,等著她的恐怕還不是提拔,卻也許會是一碗墮胎藥了。

  “也就是見過幾面。”她頓時又撇清起了和琦玉的關係,“比得上血脈親嗎?”

  見寧嬪露出笑來,善桐也不禁跟著苦笑,想到方才見到的福安公主,她忽然覺得,也許自己倒不如還更無情、更算計一點,自從進京以來連番謀算之後,所剩無幾的這一點良心,對她而言,似乎更多的已經是一種拖累,而不是一種堅持。

  再看看寧嬪,忽然又禁不住為她惋惜:在權力場裡,走得越高,所處的環境也就越冷酷,也許將來有一天她還能放下一切,同含沁一起回天水去。但對這些如花似玉正當年少的女兒家來說,宮廷便是一隻張大口的巨獸,進了它的肚子,即使變成了高高在上,最頂尖的權力動物,這一輩子她們也都不再有機會,離開這個陰森寒冷、爾虞我詐的牢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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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次進宮,出來都累,善桐上次去看七娘子還同她說,“從不知道連一句話都能說得這樣累。”七娘子也道自己每次進宮回來都有點虛脫,這一次雖然帶了好幾個好消息出來,但善桐還是發自內心感到自己又骯髒又疲倦,只想快馬去小湯山,在溫泉池裡舒展舒展筋骨。不過一進後院,她就又露出笑來——隔著窗子都能望見大妞妞,小丫頭正貼在窗戶上沖她揮手呢,一張嘴就是八顆牙的笑,手裡還攥著舅舅送她的撥浪鼓,一邊揮手,一邊來回地搖。她舅舅正抱著她,也學著外甥女的樣子沖善桐揮手,含沁撐著下巴在一邊看著,表情有點無奈,雖沒招手,可眼裡笑意盈盈,也用眼睛同善桐打招呼。

  善桐一下就覺得這滿身的疲勞全都不翼而飛,她快步進了裡屋,還沒進門就高聲笑道,“今兒巧了,你怎麼提前下值了?還有大哥,今天居然有空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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