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說來也好笑,雖然西北局勢決定了楊家村的命運,但楊家村眾人卻對朝廷中必定上演著的風起雲湧一無所知,他們只能在漫長的等待中一點點地絕望,卻又不能放棄僅剩的一點希望,繼續這樣無望地、絕望地等待下去。

  進了五月,麥子眼看著就要下地了——今年到底還是有了一點收成,雖然不多,但也能緩上一點兒了,村兵們出動看青,善桐隱約聽說,他們在村外驅趕流民的時候頗殺了十幾個人,可到底也沒聽真:大人們議論這種話題的時候,不約而同都避開了孩子們。

  不過,因為立了村牆,高高的木牆擋住了河風,村子裡要比往年更悶熱得多。

  海鵬叔就沒有受住這樣炎熱的天氣,在五月初的一個晚上,派人請老太太和王氏、三老爺、四老爺進十三房的小院子裡說話。

  他病情快要不好,小五房倒是知道的:畢竟是雞犬之聲相聞的鄰居。海鵬嬸還來和老太太打了招呼:萬一海鵬叔咽氣了,她一個女眷換不了壽衣,還得要三老爺、四老爺幫幫忙。

  老太太不但帶了第二代,還把善桐也帶上了,“你多陪陪善喜,這孩子心底還不知道怎麼苦呢。”

  沒想到海鵬嬸和善喜兩母女反而很平靜,善喜盯著一雙桃子一樣的眼睛,就束手站在屋角,看到善桐過來,兩人對視了一眼,她便握住了善桐的手,又用力捏了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輕聲道。“我沒有事兒!”

  善桐掃了裡屋一眼,只能見到幾個大人圍著床上的海鵬叔,說話聲斷斷續續地傳出來。

  “還有一千多石糧食……都密密實實地鎖著……回頭就把鑰匙給您,以後她們母女還……”

  過繼、家產、出嫁,一個又一個關係到善喜命運的詞彙就從裡間飄渺地傳了出來,善喜卻好像沒有聽到一樣,只是筆直地站在角落裡,望著自己的腳尖。

  她的手有很細微的顫抖,如果不是善桐細心,幾乎都無法發覺。

  又過了一會,老太太低沉有力的聲音就從屋內傳了出來,“大侄子你放心去!當著兒子、兒媳婦的面,我把話撂在這兒了,以後你媳婦閨女,我們小五房看顧!”

  海鵬嬸細細的哭聲就跟著響了起來,還有海鵬叔乏力的嘆息聲,又是鑰匙互相敲擊的聲音——老太太就在眾家人環繞下出了裡屋,沉著臉沖善桐點了點頭。

  善桐緊緊地捏了捏善喜的手,啞著聲音,只說了一句,“挺住!”

  善喜的嘴唇都要抿成了一條線,她挑開帘子就進了裡屋,海鵬嬸一邊哭一邊趕她,“屋子裡不乾淨,你出去,出去。”

  善喜到底還是不肯出來,海鵬叔低低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幾乎只是氣聲,善桐出了屋子回頭看時,只看得到善喜側著頭,專注地聽著,臉上是一片如洗的平靜。

  三老爺和四老爺當晚就沒有走,也就是三更時分,海鵬叔安安靜靜地去了。

  喪事擾亂了幾天,到底也沒有大辦,壽材是早備好的,因天氣反常的熱,又無冰,不過停了一天的靈,村子裡幾個居士念了一棚經,便將人葬了進去。善桐年紀小,並不得去,只是事前事後陪著善喜。等過了頭七,海鵬嬸又送了一大包茯苓白芍過來給善柳服用,老太太千恩萬謝地收了,回頭就和三老爺商量,該怎麼給善柳熬藥:小姑娘也受不得這暑熱的天氣,中暑發燒,上吐下瀉好幾天了,咳嗽又重了起來,人是眼看著瘦了下去,家裡偷偷給她做了純白面饅頭都吃不下去,現在已經是咳出血來了。——和海鵬叔臨終前幾乎是一個症候……

  三老爺急得好像熱鍋上的螞蟻,要借了宗房的馬去鳳翔府里請大夫,才出村牆沒有多久就又回來了——路上的流民說,鳳翔府里的人全都走光了,因縣裡糧食要吃完了,只得到山林里去淘食兒,就是進了鳳翔府里也沒人了。

  老太太沉著臉,第二天就不許善桐進三房的院子去看善柳了。“這看著是肺癆……是會過人的!”

  善柳往年雖然也咳嗽,但似乎並未上升到肺癆這麼嚴重的程度,說起來,也許是隔鄰的海鵬叔過到了她身上。可現在人都已經去了,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

  老太太屋裡的燈亮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來,她發話了,讓善柳搬到二房原來住的小院子裡去住。

  三老爺眼睛都熬紅了,當天硬是又騎了馬往鳳翔府走了一趟,回來的時候只是帶了一包藥——府里是真的沒有什麼人了,就連豐裕糧號都上了門板,他尋了個相識的夥計打聽過了,說是兩個月前糧號就沒糧食了,一家老小是拖家帶口地去了西安投親。

  先不說西安城內有沒有好大夫,就是有,這兵荒馬亂的又怎麼會出診到楊家村來。再說,善柳這幾天都開始咳血了……

  三老爺還是不死心,到底是去了一趟西安,找了個醫生說了說善柳的病,得了個和海鵬叔一樣的方子,出天價把藥配齊了,回來給善柳熬著吃了幾天,五月底一天早上起來,小姑娘就不行了。喘得話都說不上來,痰涌了一口氣上不去,就這麼去了。

  老太太做主,連一天靈沒停就葬進了墓地里。一村人心都繃緊了:連著這樣去了兩個,尤其善柳病情惡化得很快,現在就怕是瘟疫!

  “怕是天要亡我們楊家!”送葬回來的路上,善桐就聽到人這樣竊竊私語,“是一災連了一災……若興了瘟神,一村人真是都要葬送進去了!”

  她掃了說話人一眼,不由得就皺了皺眉頭,心中也起了一絲惶惑:如果是瘟疫,一家人肯定是最先遭殃的……

  等過了兩日,傳言已經傳得一村人都慌了起來,族長上門來問了幾次,老太太的臉色也越來越陰沉,她斬釘截鐵,一口咬定了善柳是久有肺癆,同海鵬叔一樣,都是一日拖一日,掙著命罷了。

  “也是今年缺衣少食的,”話里就帶了刺,“孩子吃得少了,病就沒壓下去——”

  雖說一村人吃得都是大廚房的菜,但宗房諸人臉上都還帶了血色,這是眼看得到的。族長臉上不由得一紅,要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期期艾艾地轉身去了。老太太送他出門,站在院子口看著他的身影出了巷子,猶自久久沒有動彈。半晌,才重重地嘆了口氣,把王氏和善桐叫來商量。

  “就怕傳開了去,一村人怕善柳和海鵬是得了瘟病沒的……”

  局勢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話要藏著掖著的?王氏卻是一時還沒會過意來,卻是善桐一語道破真諦。

  “祖母是擔心族人們要趕我們出去?”

  老太太面上頓時就浮起了一線苦笑。

  “現在村子裡也就是我們幾家人庫房裡還有一點糧食,雖說我們並不張揚,但這是瞞不過有心人的……”

  的確,雖說老太太和王氏口中幾乎從來不提糧食兩個字。但小五房的吃食總是要比族人們好上一線的,其實要不是為了韜光養晦,不使村人眼紅,家裡的臘肉臘雞也不是沒有,就是白面,也夠一家人豐豐盛盛地吃上幾個月的。更別說海鵬叔臨走之前,還把十三房的庫房鑰匙遞到了祖母手上——要能把小五房、小十三房用瘟疫的名頭趕出村子,這些糧食可是帶不走的……

  縱使王氏已經飽經風霜,一時間仍然忍不住露出了駭然。

  “老爺人就在定西——”她的話說了一半,就又斷在了口中。

  人在定西又怎麼樣?時逢亂世,消息根本傳不出百里,一家人被趕出去之後,老的老小的小,只怕是再無生理。就算見到二老爺,把這事兒說了,二老爺還能如何?總不能殺盡族人,為家裡報仇吧?

  瘟疫不瘟疫的,似乎只是個藉口,恐怕這個謠言,就是借著善柳和海鵬叔的死,借題發揮,歸根到底,還是看上了小五房的糧食。

  可就是看破了此點,一時間似乎誰也想不出應對的辦法來,畢竟造謠是嘴皮子一碰的事,可闢謠就要辛苦得多了。再說這種事,只怕是越描越黑……

  老太太和王氏目光相對,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線絕望,老人家唇邊掀起苦笑,才要說話時,善桐已經輕聲道。

  “孫女兒倒是有個餿主意……”

  82、主意

  自打從函谷關外頭一路顛沛流離地回了楊家村,老七房的溫老三就沉默了不少。非但等閒不出門走動,就連十三房海鵬叔的喪事,他都沒有出面盡個人情,族人們平時說起來,也都要撇嘴巴的——老七房和小十三房的親戚關係,在村子裡已經算是近的了。

  也不是他不想起身,無奈老七房幾個男丁這一次出去逃荒,回來的就他一個,一回來還跟著就生了一場大病。緊接著村子裡物資開始緊張,老七房的存糧不多,他身子沒好,又不能進村兵做活,得到的口糧少了。好大一條漢子,一場病居然延綿了好幾個月,才慢慢地好起來。——屋裡又沒個女人照看,只是賴著嫂子幫著漿洗fèng補的,天長日久,難免多了口角。老七房的日子,眼看著就有些淒涼了起來。

  這一日起來,溫老三就自己掇了一條板凳,在院子裡一株柳樹下頭坐了,袒著胸懶洋洋地拍打著一把蒲扇,等日頭上了半空,他嫂子叫他,“去領飯菜了!”他猶自不願起身,咳嗽了幾聲,回道,“你自個兒去,要不喊大侄子過去!”

  他嫂子能嫁到老七房來,自然也不是等閒之輩,屋內當下就起了一陣叮噹巨響,溫老三知道一場唇槍舌劍又在所難免,正要起身出門時,只聽得院門外數聲笑語,腳步聲響時,卻是善桐身邊帶了個小丫鬟推門而入,還頗有些不好意思,“來問三哥討一碗水喝!”

  雖說村子裡境況不比往年了,但一碗甜水還是喝得上的,溫老三怔了怔,先撩了善桐一眼,才粗著嗓子向屋裡嚎了一句,“嫂子!倒水來!大小子領飯去!”

  畢竟是混混出身,無賴起來招人頭疼,也上不得大台盤,但卻也很懂得看人眼色辦事。

  善桐靠在門邊,又瞥了屋外一眼,其實近了中午,眾人都在院子裡避暑,這一條巷子又冷僻,除了小四房的兩個管家看著祖屋,並許家鐵衛們中午會過來輪班換宿之外,很少會有人跡。她一路走來一路留心,竟真沒幾個村人留心,有遇見的問上一句,善桐也只道,“天氣悶,到牆邊散散心。”

  散心散心,繞了一大段路,散到了這裡,自然不是無的放矢。善桐正要說話,只聽得吱呀一聲,一個一身黑的高壯婦人出了屋子,將兩個綠豆粗瓷蓋碗頓到了院子裡的八仙桌上,又翻著白眼看了善桐一眼,卻是還沒說話,溫老三就遞過了一個眼神,那婦人氣哼哼地一轉身就喊起來,“大小子,大小子出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