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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太就和王氏商議,“我老了,三妞又還小,且還笨手笨腳的,你到底是個誥命,家裡的事也要你來做主……打發姨娘們跟著幫一把手吧?”

  王氏卻道,“畢竟都是正妻,單單打發她們過去,多少透了輕浮,還是我帶著大姨娘白日裡過去幫一把,家裡的事,就要娘多照應了。”

  幾個月艱難的光景,一家人看誰都是親切的,就是三老爺和四老爺都和睦了不少,不要說老太太和王氏了,老太太把激賞捺下,卻到底還是忍不住輕聲說了一句,“還是你懂事——家裡的事,就交給我吧。”

  王氏就帶了大姨娘,每天早出晚歸地fèng板甲、削木棍,幫著下廚……雖然是四品誥命夫人,但沒幾天也就累得顧不上儀表,一眼看去,說是村婦也並不出奇。望江、張看都惶恐得不得了,請王氏回來休息,她們願意過去幫忙,都被老太太止住了。“這不是擺架子自重身份的時候,村里人應當上下一心,你越是提醒別人你是富戶,人家就越看你不順……”

  善桐聽見,又是一番若有所思,吃過午飯,她主動提出,“我也過去幫著干點雜活吧!”

  老太太啐了她一口,“瘦成什麼樣子了!你只管寫你的字,繡你的花去,十二三歲的孩子,別跟著添亂。”

  隨著局面越來越緊張,老太太的脾氣反而越來越好,也願意同孫女說說笑笑的了,這啐一口只是在和她玩鬧,老人家沒有認真生氣。

  善桐卻覺得這虛假的歡笑實在很心酸,她倒寧願祖母還是那不怒而威,心機深沉如海的樣子,對自己永遠都帶了三分挑剔、三分考量,而不是同現在一樣,放下架子親自來哄自己開心。雖說和氣了,但怎麼看,都透了些落魄。

  “那我就找善喜玩去了!”她就沖祖母扮了個鬼臉,轉身噔噔地出了屋子,想了想,到底沒心思去找善喜——十三房有海鵬叔這個病人在,倒是沒能斷了爐火,海鵬嬸見到她就要塞給她一點吃的,小姑娘實在是有些過意不去,都要出院子了,還是一轉腳跟,回了二房的新住處。

  才一進屋子,就聽到二姨娘暫住的後罩房裡傳來了男人的聲音:一家人都棲身於小院子裡,王氏帶了女兒住上房,兩個兒子東西廂地住著,大姨娘、二姨娘就只能住在低矮愀仄的南罩房裡了。

  “你拿著!”二姨娘說話的聲音是一天比一天高了,“我不管你飽了沒飽,塞懷裡!”

  她一邊說,一邊就有人推門出來,倒和善桐打了個照臉——善梧沖她咧嘴一笑,笑得比哭還要難看,他輕聲道,“三妞妞來了——給,得了閒你當零嘴兒吃吧。”

  說著,就將手裡的一包拿手絹包得好好的物事塞到了善桐手裡,自己轉過身去出了院門,越走越急,很快就不見了人影。善桐怔在當地,好半晌才扭過頭去——又恰巧和二姨娘對上了眼,二姨娘毫不忌諱地沖她翻了個白眼,怒氣沖沖地猛然合上窗門,善桐卻還能隔著窗子,聽見她責罵大椿,“死丫頭,越來越沒眼色了!說!你幹什麼呢!又偷吃!又偷吃!”

  沒能送走善梧,對二姨娘來說始終是個很大的打擊。老太太的冷遇,或者更加劇了她的失意,或者接連耐了這樣久半飢不飽的日子,也實在是讓她心緒不佳,她的聲音一天比一天響亮,嗓子也一天比一天更大,眼下是連指桑罵槐,罵善桐偷吃的話,都敢出口了。

  不知怎麼,善桐卻再沒有了去年冬天那得理不饒人的脾氣,反而多添了幾許悵然,她垂下頭來,細細地解開了手絹上的小結,揭開一看時:卻是滿滿一包泛黃的豬油渣。再仔細聞了聞,還能聞見隱隱的香氣。

  天下父母心,二姨娘就算有再多的不是,對善梧始終是一心一意,無可指摘。

  善桐的眉頭卻深深地擰了起來,她又看了看後罩房的窗戶,這才沉吟著進了裡屋,又盤算了一會,心中委實是難以決斷,可想到善梧臉上說不出的難堪,終於還是下定決心,起身打發六州,“去把大椿叫進來說話。”

  80、牛刀

  大椿很快就進了屋子。

  年成不好,連主子們都瘦了,當下人的自然也不例外,大椿本來就並不胖,如今更是可憐兮兮,幾乎只有一把骨頭。一進屋,就略帶惶恐地閃了善桐一眼,襯著尖尖的顴骨,越發顯得楚楚可憐。

  善桐托腮望著她,面上倒是不見喜怒,十二歲的姑娘,漸漸地也有了大人的樣子,雖然還殘存著些許孩童的天真,但一雙眼已經慢慢地靜了下來,不言不笑的時候,也多了些說不出的氣質,叫人打從心底就不敢小看。

  僅僅是一年半之前,遇到這樣的事,三姑娘還是直接在廊下高聲大氣地給二姨娘沒臉,如今已經懂得叫自己過來,旁敲側擊地警告二姨娘了……

  大椿瞅了三姑娘一眼,就越發恭順地低下頭去,細聲細氣地道,“二姨娘不懂事,請您別和她計較……”

  善桐卻僅僅只是微微一笑,她從容地擺了擺手,並不露出一點不快來,反而道,“這和你有什麼關係?你坐。”

  大椿猶自還有些不敢,撩了善桐一眼,見善桐已經指了指炕前的小几子,她猶豫再三,還是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

  這一坐,就要仰望炕上的善桐了,兩個人雖然年紀差得挺遠,但善桐卻一點都沒落下風,她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大椿,又沉默了一會兒,才興味地道,“大椿姐,我記得你是後來買進來的人口,不是我娘的陪嫁,是不是?”

  大椿微微一愣,她又掂量了善桐一眼,越發摸不著頭腦了——可主子有問,不能不答,這事也沒法說謊。

  “是,那年年成不好,京城米價貴得厲害,家裡吃不起飯,便把我送進府里了。”

  善桐又摸了摸下巴,嗯了一聲,久久才道,“我記得你爹娘倒都有些能耐的,你爹後來進了娘的陪嫁鋪子做活,似乎是個帳房,是麼?”

  雖說是外頭採買進來的人口,但大椿畢竟是有家的人,父親在王氏手底下討生活,能決定她生死的,不是二姨娘這個半主半奴的姨娘,而是王氏這個主母,她究竟站在誰那邊,不問可知。

  很多事其實就是這樣,王氏的安排可以說得上是隱秘過人,但她瞞了誰也不會想著瞞女兒,一旦看到了這個事實,則母親的盤算,做女兒的不問都能猜出三分來。善桐此時回想起來,只覺得母親和姐姐種種令人費解的表現,似乎都有了解釋,頗有醍醐灌頂的味道。但心頭卻並無一絲輕鬆,反而益發沉甸甸的,一時間竟是不知不覺就嘆了口氣。

  大椿反而坦然多了,她抬起頭來,不閃不避地和善桐對了一眼,態度竟多了一絲親昵,微微一笑,並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道,“三姑娘您長大啦。”

  是啊,長大了,自己是真的明白世事了……

  想到善梧臉上閃過的茫然與痛苦,想到他幾乎是瘋狂的苦讀,善桐的目光就漸漸地低沉了下來,她自嘲地一笑,低聲道,“心還是太軟了……”

  沒等大椿聽清楚,她便又抬高了聲音,指著手絹里的豬油渣笑道,“這是你給二姨娘出的主意?”

  二姨娘身邊兩個丫鬟,的確是大椿要更得寵一些,雖然也難免受到她的搓摩,但有了什麼事,二姨娘總是打發大椿去操辦的。

  把大椿握在手心,就等於是握住了二姨娘和善梧之間的每一絲聯繫,母親這一招,真是心機內蘊,不露絲毫煙火氣息,最難得這麼多年以來,竟沒有絲毫外泄,見微知著,母親的城府手段,真是不問可知。

  大椿眼神微沉,猶豫了片刻才道,“這個倒不是奴婢的主意,三姑娘也知道,眼下村子裡事情多,二姨娘要是再鬧出什麼事來,大家的面子就太不好看了。太太在老太太跟前也不好收科……只是二姨娘實在心疼七少爺……”

  “再心疼,她也是父親的姨娘,怎麼說都是半個主子,和廚子勾勾搭搭的,像什麼樣子?”善桐抬高了聲音,“這件事幸得是沒有鬧出來,若是鬧出來了,你讓七哥怎麼做人?”

  再饑荒的年景,廚子本人肯定是餓不死的,前幾天是老太太的生日,雖說沒有大辦,但家裡到底還是割了幾塊肉回來,這油渣是從哪裡來,善桐閉著眼睛都能想到:小廚房掌勺的金師傅是個老光棍,平日裡見到條母狗都要多看幾眼,二姨娘雖說這一陣子憔悴了不少,但到底是個美人兒……

  這件事不管怎麼說,都實在是太過了一點,就算是母親也未必願意二姨娘鬧出此等醜事,大椿但凡知道一點分寸,也不至於慫恿二姨娘出此下策,倒很像是二姨娘本人的作風:出身市井,在這些事上就不那麼講究。

  善桐見大椿不言不語,便又垂下頭來漫不經心地擺弄著自己的辮梢,“我知道你心底在想什麼,不過你也要記住,二姨娘再怎麼樣,也是我們小五房的人,一舉一動,代表的是小五房的臉面,她可以討人厭,但大節上卻決不能有虧……”

  她心底忽然又竄過了一個念頭:就算大節有虧,也不能在這當口——

  可才一這樣想,善桐自己又都不寒而慄,她甩了甩頭,在心底又說服了自己:過了這個關口,二姨娘也不是傻子,自然不會為了一點吃的,和別人眉來眼去賣弄風情。自己這個想法,終究還是行不通的。

  就連她自己都沒有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鬆一口氣。但善桐畢竟是鬆了一口氣,又敲打了大椿幾句,“讓你在二姨娘身邊服侍,為的就是你懂事,二姨娘會聽你的勸,你就得相機勸著二姨娘……有些小事勸不下去,就不多說什麼了,這樣的大事,你要勸不下去,要你何用?”

  大椿左思右想,都覺得三姑娘說得句句在理,不禁冷汗涔涔,又有些後怕,目光在那一包油渣上盤旋了片刻,一咬牙,她輕聲道,“三姑娘教訓得是,日後大椿知道如何行事……只是這事已經出了,您看著該怎麼了局呢?”

  姨娘和廚子眉來眼去的,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父親在家,可以乘勢鬧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一方面是下了二姨娘的臉面,再讓梧哥難堪一點,一方面,也是斷了二姨娘的恩寵,讓她在這個家裡越發沒有憑藉。要往大了鬧,就是把二姨娘的性命葬送進去,也不是什麼難事,當然,隨之葬送的還有梧哥的脊梁骨……

  善桐忽然間不願意再往下想了,忽然間她很討厭自己,甚至覺得自己的面貌已經醜陋不堪……她不喜歡,是的,她並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娘操心的事兒已經夠多了。”她到底還是下了決心,掃了大椿一眼,輕聲道,“這件事就不要讓她知道了吧!你把二姨娘叫進來,我親自和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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