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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素日裡最是要強、最是妥帖的當家主母,似乎也再經受不住這多番的內外煎熬,罕見地在孩子們跟前露出了疲憊與無奈。榆哥第一個忍不住,輕輕地站起身來,叫了一聲娘——話還沒出口,卻已經被善桐拉著,半強迫式地扯他出了屋子,大姨娘緊接著又牽走了善楠。善梧遲遲疑疑地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又回頭望了王氏一眼,見王氏撐著腦袋,也正疲憊不堪地望著他,眼神中真有無數說不出口的話,他的腳步一下就沉重起來,不知為何,那忍耐了許久的眼淚,竟再無法忍耐下去,一時間奪眶而出,不多時,便已經爬滿了臉頰,他哽咽著叫了一聲娘,回身幾步就撲到王氏懷裡大哭起來,眼淚紛紛落進了王氏裙子裡,好半天才斷斷續續地道,“兒子、兒子不會讓娘失望的!”

  王氏沉默著沒有做聲,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拍著善梧的肩膀,聽他似乎是賭咒發誓,又似乎是囈語一樣地道,“娘的慈愛,兒子心裡明白……兒子斷斷、斷斷不會讓娘失望,一定……一定發奮讀書,一定孝敬您……”

  這還是梧哥第一次在嫡母跟前失態成這個樣子。

  他的肩膀又劇烈地抖動了一會,這才漸漸地安靜了下來,王氏目光閃動,才要說話,梧哥又開口了。

  “二姨娘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他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抬起頭來望著王氏,紅著眼道,“您只管敲打她、責罰她,兒子絕沒有一句怨言,兒子知道您是為了她好。今兒個在祖母跟前,委屈您了……”

  姨娘不賢惠,真正沒面子的其實還是主母,至少為二姨娘攬下“沒有拜見長上”這個罪過,王氏是有幾分冤枉的。

  能夠體貼到這一層,足見梧哥是真的站在了嫡母的角度上考慮事情。

  王氏的眼神里就漸漸露出了欣慰,她慈愛地攬住了梧哥的肩膀,低聲道,“有兒子這句話,娘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不要緊的。”

  頓了頓,又道,“不過,二姨娘始終是你的生母,雖說主僕有別,但你也不能這樣說話。什麼敲打、責罰?這不是你一個為人子的能說的話,當著娘的面說一說還好,當著別人的面,再也別露出一句了。”

  梧哥面上浮現出了一個極為複雜的表情,他似乎想哭,又似乎想笑,又似乎根本哭笑不得,擰巴了一會,淚水又不受控制地從他眼中洶湧而出,他只得繼續撲到母親懷裡大哭起來,似乎要讓那嚎啕的哭聲,將心中兩難的情緒帶走一般,竟是罕見地如孩童一般,哭得都打起了嗝來。

  王氏一邊拍著他的肩膀,一邊不禁就透過窗戶,望向了鐵灰色的天空。冬日那刺目的光芒,似乎都不能刺痛她的雙眼,這位和藹的中年婦人微微地笑了,笑顏竟同女兒猶有幾分相似,都帶了一縷說不出的天真。

  79、慈母

  二姨娘難得的一次表演,並沒有在村子裡激起多少波瀾。雖有幾個老太太竄門時問了一句,老太太亦不過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就是捨不得孩子,想要把梧哥留下,難為她一片慈愛,我便也准了。”

  有了小五房開頭,村子裡好些殷實的人家,都有乘著天氣冷,劫道的凍得不成樣子,路上反而更太平的這一兩個月,用快馬將孩子們送出了寶雞,如同飛鳥投林一般,各自投親靠友去了。只是養得起馬的人家畢竟不多,大部分村民還是只能依靠宗房發下來的過冬糧食度日。到了年前,村牆附近的流民漸漸地越來越多,楊家村能夠拿出來賑濟的糧食卻越來越少,自己的飯都不夠吃了,流民們得到的殘羹剩炙,也就漸漸地更少了。僅僅是一個臘月,每日裡就有七八名老弱餓死在村牆外頭,村里雖然暫時還沒有減員,不過兩三個老人家自然過身,但這個年還是過得沒滋沒味的,非但沒有祭祖,就連除夕日,也就是零零落落地響了幾掛陳年的鞭炮,就再沒有什麼響動了。

  族長就又派人請老太太到宗房說話,老太太懶怠活動,族長也沒有辦法,只好又一次屈尊進了小五房的院子,和老太太商量,“還是要把村牆外面打掃打掃,不說也都是老親戚的住處,現在被人闖進去居住,以後人回來了,我們也不好意思。就說這天氣要暖和起來了……若是還像現在這樣死人,他們又不掩埋的,一旦起了瘟疫,一村人都要跟著葬送進去了。”

  這是正事,也是正理,老太太和王氏都點頭,“是該這樣。”緊接著問題就來了:要搬運屍體驅趕流民,那就得要起村兵,可一起村兵,糧食消耗必然大增,也所以饑荒持續了半年多,流民聚集在村牆外頭,漸漸地成了隱患,族長都沒有能夠下定決心。

  眾人又商議了一番,老太太見族長白眉緊蹙,宗子楊海林也是一臉的欲言又止,心知在這樣的時候要起村兵,的確就是在往宗房的心頭剜肉,便道,“三妞?過來伺候祖母抽一袋煙。”

  善桐人在外屋端茶倒水呢,聽到祖母一番話,忙碎步進來伺候老太太抽起了水煙,老太太徐徐噴了一口白煙,又指點著善桐,向楊海林道,“就是這丫頭,往西安去看她舅舅,回來的路上還遇了險……這件事雖然我們沒有張揚,但海林大侄子也該知道吧。”

  楊海林便目注善桐,笑道,“聽說啦,怪道是您的孫女呢,聽說她臨危不懼,好機變呢!”

  老太太神色不變,又道,“也不是為了勾引你稱讚她的——三妞,你把那事兒告訴給你宗房大爺聽聽。”

  善桐便將那匪首和自己的連番對話,又詳細複述一番,給楊海林聽了,猶豫了一下,又續道,“我聽著他們自己有幾個人,漢話說得很不清楚,喊話的時候,說的是突厥人的話。就是都拿黑布纏了頭臉,也不知道是不是糙原上進來搶掠的人,還是只是慣說突厥話的匪徒。”

  北戎和大秦在西北打了這麼多年,當然也不可能沒有交流,會說突厥話的人其實並不少,也並不都是北戎自己的蒙古人。不少亡命徒一旦落糙,進入北戎境內,便操起了突厥腔,拿黑布纏了頭臉,轉身就以北戎的身份來打糙谷,這樣的事,二三十年前西北是屢見不鮮。楊海林聽了,只是驚,卻不異。就是老太太都不禁皺起眉,“怎麼之前沒和我們說!”

  善桐看了看楊海林,又看了看族長,聲若蚊蚋,“我也沒聽明白,其實他們說不說突厥話也不算什麼,反正都是大馬賊……一色都帶著的是火銃呢。”

  這是以退為進,巧妙地又凸顯了馬賊群的武力,還是小姑娘真的只是一時疏忽,眾人自然已經是懶得去分辨了。楊海林又低頭盤算了片刻,徵詢了父親一眼,才慢吞吞地道,“若是如此,明年三四月青黃不接的時候,最是難過了……我看從二月起,就起了村兵操練起來吧!說不得,大家都減省些,就是餓著肚子,也把這個難關熬過去再說了。”

  於是進了二月,村里家家戶戶都出了青壯,起了村兵,由那十一個許家的鐵衛領著操練了幾日,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將流民們都驅散開來,又把一冬倒斃的饑民們糙糙安葬。又把村牆上的冰給預先鑿落了,免得到時候冰雪融化,反而腐蝕木頭。——卻並不曾隨著天氣的和暖,將村牆拆卸收藏,反而依舊保持了這樣一座堡壘,此後日日上夜,也是一樣太陽落山就不許進出。只是這一遭進出的人也少多了:天氣一暖,道上就更不太平得多了。就是明知道楊家村已經不是以往那樂善好施的名門望族,依然不斷有饑民懷抱僥倖過來試探,從他們口中,村民陸陸續續便知道了:前線戰事時斷時續,無論如何都說不上是太平,甘肅那邊似乎已經要亂起來了——實在是餓死人,能吃的全吃光了……就是種糧都絕了,流民們全湧進陝西來,陝西又偏偏也沒有糧食,路上亂得太過分,已經有人賣兒鬻女,易子相食……

  就是楊家村的日子也不好過,從組村兵起,族長就聯合耆宿們,進各戶收繳糧食,言明是宗房‘借’的,實則是將各房的糧庫都打掃一空。由宗房派了二爺、二太太做主,各房都出了人幫廚,做起了大鍋飯。要緊著村兵們先吃,女眷們落得著的就少得多了,一般的老弱一頓就是一個饅頭,除非家裡有病人、老人,不然再不許開小灶。

  小五房更是嚴格地執行了這個規矩,因為三老爺、四老爺年紀都上三十,未能入選村兵,善梧等小一輩的年紀又太小了些,因此全家上下,此時竟也不分主僕了,除了老太太偶然能打打牙祭,竟是連王氏都是一頓一個饅頭。好在小五房窖藏多的,三不五時,還能借給老太太做飯的名義,多炒幾個菜,大家也算是開過葷了。

  如此進了三月,廚房裡出來的饅頭漸漸是越來越小,卻是誰都沒有抱怨……自從開春以來,一滴雨都沒下,麥苗簡直都要蔫了,宗房在這個時候把糧食扣得緊一些,大家心裡都能諒解的。一村人慢慢地都瘦了下來,三老爺那天還開玩笑,說自己,“還怕中年發福,經過這一番,倒是又精幹起來了。”

  他沒有說錯,顯著地精幹起來的不但有他,還有善榆、善梧,這兩兄弟作為小五房僅剩的男丁,雖然多少得到了各方若有若無的照料,因身體長得實在快,兩兄弟都有些頭重腳輕的意思,伸出手來,手腕上連一點多餘的肉都沒有了。

  老太太看了就直嘆氣,又安排王氏,“讓老三和老四暫且在老三院子裡歇著,你們搬進祖屋來住,家裡人少了,大家住在一起也方便照應。”

  王氏心知肚明:住在一塊,多少能省幾個服侍的人手,二房從京城裡帶回來的下人,老太太是想裁撤幾個,省一點口糧給孫子們吃了。

  她就給善桐使眼色,善桐心領神會,等沒人的時候,她給祖母伺候水煙,“其實人多人少,不差那一個饅頭,這時候攆人走,傳出去實在是太難聽了……”

  老太太聽了就直嘆氣,一袋煙抽到了盡頭,還含著菸嘴吧嗒了許久,才不舍地放開了:糧價飛漲帶動物價飛漲,道路上又極不太平,小小的菸葉,都已經翻了十多倍的價錢,老人家又捨不得銀子,如今就連青條,都要省著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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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三月底,再沒人埋怨村兵耗費糧食了,大家都夸老太太,“還是您有遠見,這十一個鐵衛,留得好!”

  畢竟是經過戰場的鐵血將士,雖然不過十一人,雖然在楊家村里耽擱了一年多,但一身的工夫,這十一位軍爺是一點都沒有擱下,平日裡操練村兵有板有眼,一旦有事,非但身先士卒,並且行動有條有理,遠比村人們自己沒頭沒腦的瞎鬧,要有章法得多。饑民們衝擊了幾次村牆,都被趕散了,又因為周圍的野糙菜根都要被挖盡了,終於悻悻然散開,村外丟了十餘具屍體,也無人去管。村里婦孺們又多了新活計:為村兵們fèng制幾件厚實的板甲,又要輪班為他們送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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