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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鵬嬸見善喜出來,倒是一皺眉,她才要說話,上房裡又咳嗽起來。善喜顧不得說什麼,便奔進了上房內去照看父親,那溫三爺也乘勢想要闖進屋內,海鵬嬸忙又攔住了去路,怒道,“說了多少次了,咱們家就是要過繼,也不過繼你老七房的種。出去,出去!”

  溫老三這一下上得台階,倒是離海鵬嬸近了幾分。從善桐眼裡看去,都能看出他神態中那油膩膩色迷迷的表情,他幾乎是有意地又逼近了幾步,逼得海鵬嬸步步後退,才笑道,“咱們兩房是通家之好,鵬子嬸您真是別見外了——哎,也別咒我海鵬叔早死,咱還盼著他吃了咱送的老山參,啊,龍精虎猛龍馬精神,給我大妹妹添個小弟弟——”

  一邊說,他一邊有意無意上下掃視著鵬嬸子的身子,善桐看在眼裡,只覺得從心底反胃出來,她再也顧不得了,幾步出了院子,大喝道,“溫三哥,你這像什麼樣子!”

  溫三爺雖然留意到了院門後這個小姑娘,但卻也沒有放在心上,只當是善喜的小夥伴,忽然被善桐這麼大喊一聲,一時倒吃了一驚,往後退了幾步。善桐不待他回過神來,已經怒道。“咱們楊家族規記載得分明清楚,子孫輕浮無賴及一應違於禮法之事,眾得言之家長,家長率眾告於祠堂,擊鼓聲罪而榜於壁。海鵬嬸是你長輩,瞧瞧你是怎麼和長輩說話的!這是我們楊家人該有的樣子?”

  她聲音洪亮氣勢凜然,雖然年紀小,但義正詞嚴頗有威勢,溫三爺一時居然不能回嘴,他轉了轉眼珠子,又作出兇相來,指著善桐怒道,“小丫頭片子,大人說話插什麼嘴,滾一邊去!別招我一腳踹你飛老遠!”

  一邊說,一邊就要上來推開善桐,海鵬嬸忙上前幾步要護住善桐,善桐卻偏偏走前幾步,指著溫三爺道,“你碰我一下!轉臉我就上宗房找族長爺爺告狀!”

  一邊又扭臉喊人,“張姑姑!有人欺負三妞!您快來啊!三叔!四叔!大哥!”

  她越說越是生氣,不禁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怒道,“呸!下九流的無賴胚子,在京城我見得多了,比你無恥的還真沒有!你踹麼!你倒是踹啊!”

  似溫三爺這樣靠無賴混飯吃的人,素來都是極有眼色的。善桐扭臉喊人,又是一口的三叔、四叔,他自然想起近日裡剛搬回楊家村的小五房二子一家。

  從來都有俗話,民不和官斗。他一個白身,家裡最顯赫的親戚無非就是族裡的幾個官兒,又如何敢動善桐一根手指頭,又見善桐一臉的煞氣,雖然年小,但氣度儼然,比起海鵬嬸來竟似乎是塊更難啃的骨頭,一時間不由就有了退意,往後又退了幾步,強笑道,“小族妹,您別和哥哥為難哎。俺們西北土老冒可禁不起你京城大小姐的搓弄——”

  一邊說一邊就往門口走,到了院門口猶自回頭道,“鵬嬸子,俺可就把藥留下了啊,吃得好儘管說,咱再買!”

  鵬嬸子還沒有說話,善桐早已經撿起藥包拆開一看——她尋常也是見過些人參的,卻是從沒有見到這樣發紫發黑的參沫沫,一下更是義憤填膺,上前幾步將藥包劈手就摔到溫三爺背後,朗聲道。“三哥您被騙啦,這可不是什麼老山參,不知道哪裡挖來的樹根充假的吧!下回買著真的,您再來吧您!”

  一邊說,一邊碰地就關上了院門。倒是把溫三爺氣得色變,一轉身要罵,卻見張姑姑從巷子裡疾步出來,一張臉黑得關公一樣,盯著自己不放。再一看周圍是早聚起了一小叢人看熱鬧,對著自己指指點點,心中雖然想找回場子,但又畏懼張姑姑,只得拾起藥包,罵罵咧咧地轉過身子,去得遠了。

  善桐只覺得一口惡氣總算得出,心胸都是痛快的,回過身時,又早被海鵬嬸摟到懷裡,一疊聲謝個不住。她又有了些不好意思,往後退了幾步,謙讓道,“我小孩不懂事,說話無狀,倒是給鵬嬸子添麻煩了。”

  鵬嬸子的聲音都有些細細的顫抖。“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她一下又把善桐擁進了懷裡,與其說是在撫慰善桐,倒不如說是將自己的身體靠到了善桐身上,可話出了口,卻又帶了三分的憂慮。“三姑娘您……您……唉,您又何必,這一下,連您都有麻煩了。”

  他們十三房人丁稀少,男主人多病,自然要怕事一些。善桐卻是不以為然,只笑道,“他敢拿我怎麼著?我就敢去族長爺爺那裡告他的狀!”

  楊家宗房雖然和小五房走得不遠不近,善桐回來之後,還沒有到宗房走動過。但她在京城的時候,時常聽到父親說起,和族長、宗子之間的書信來往,父親凡是提起這事,口氣中輕鬆如意,倒是提起和小四房大爺楊海東之間那些往來時,有幾分戰戰兢兢的。因此善桐心裡也早了些若有若無的了悟:雖說宗房是需要尊敬的,但小五房也未必輸給他們。此時提起到族長家告狀,倒是說得極為自然自信。

  鵬嬸子聽在耳中,心頭實是五味雜陳,她抹了抹眼淚,又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平靜下來正要說話。院門又被叩響了,張姑姑的聲音響起來道,“海鵬家太太,咱們家三妞妞在您院子裡嗎?”

  善桐想到上一回在廊下說二姨娘之後,被母親教訓的情景,立刻僵硬起來。鵬嬸子如何感覺不到?她不禁又有了幾分好笑,忙保證,“三姑娘放心,這事兒鵬嬸子要親自向你祖母、你娘道謝。”

  她上前開了院門,將張姑姑讓進來低聲說了幾句,便高聲道,“延壽好生熬藥,延年來掃掃院子!善喜——伺候好你爹。”便親自牽了善桐的手,與張姑姑一道進了小五房的院子。

  老太太也難得地出了二層院子,站在大門口把鵬嬸子迎進了堂屋,倒是善桐被打發到了院子裡玩耍。她心裡有事,如何玩得起來,坐在堂屋裡喝了一碗茶,便捧著臉,只顧著害怕今日再度莽撞,回家要被母親數落,甚至在祖母這邊也難得討好。一時間又大悔自己衝動,可又覺得當時不出來說話,心中實在是難受得很。這邊葳蕤了一會,裡間便傳來了鵬嬸子細細地哭聲。

  善桐聽見這一聲,心中忽然大定,她低聲喃喃了一句,“再來一次,我也會這麼做!”又深吸了幾口氣,便安穩下來,挺直了脊背望著桌上的豆青色大茶碗,等著祖母的傳召。

  又過了一會,老太太說話的聲氣傳了出來,鵬嬸子的哭聲便止住了。善桐側耳細聽,也沒聽出個所以然來,倒是看到善柏在屋前一晃,招手讓她過去。善桐沖他擺了擺手,讓他進來,善柏又不肯進來,她只得跑到門邊低聲道,“三哥你掀著帘子幹嘛呢,冷風都灌了一屋子。”

  善柏就跨進門檻低聲道,“我娘讓我來問問,出什麼事了,隔著院牆聽到那邊吵得厲害。”

  善桐這才知道原來十三房隔牆是三叔三嬸的住處。她心裡有事,越發不願說得仔細,只是隨口敷衍,“還不就是老七房的來鬧事……”

  她話才出口,善柏已經露出恍然之色,拖長了聲音,“哦,我就猜是這樣。算著也是時日了!”

  見善桐睜大了眼,他就壓低聲音和善桐說起了小話。“你也不是不知道,十三房家裡有錢沒有兒子。老七房呢,家裡沒有錢兒子又多,這不就打上十三房的主意了?唉,也虧他們想得出來的,輪番來十三房走動,這個裝怪臉,那個就一團和氣,就是要讓人覺得老七房和十三房走得近……將來海鵬叔……”

  善桐已是明白過來,不由得唾了一口,怒道,“無恥!”

  善柏聳了聳肩,一臉的無所謂,又叮囑善桐。“那我回去了,你在路上看到老七房的人,小心著別去搭話,那是一幫子窮鬼,仗著家裡男丁多,橫行霸道的。咱們犯不著惹這樣的事!”

  頓了頓,又道,“要是他們敢來惹你,你就和我說。”

  善桐被他這麼一說,心頭倒是又有些毛毛的,她還要再細問幾句,門帘一動,老太太的聲音已經傳了進來。“三妞?三妞?”善柏脖子一縮,就跑沒了影。

  祖母傳召,那是肯定要進門的,善桐又深吸了一口氣,在心中重複了幾遍‘我不後悔,再來一次,我也忍不得’,便挺直了身子進了裡間,正好和鵬嬸子擦身而過,又得了她一個感激的微笑。

  果然,老太太面上雖然還是一片慈和,可等到鵬嬸子被張姑姑送出了院子,她的臉色就難看起來了。

  “你娘上回罰你,我還嫌她罰得重了,”老人家臉一板,這多年來累積的威嚴自然放出,善桐一下就縮了縮肩膀,下一刻才又努力地挺直了身子。“可現在看來,她竟是被你鬧得無計可施了。年紀小,膽子倒不小……溫老三那個無賴,都被你沖了一跟頭。你就不怕老七房說我們仗勢欺人,說你這個官小姐四處擺架子?說你目無兄長。就不怕老七房從此對我們小五房生了怨氣?”

  她一拍桌子,一時已是疾言厲色,大喝道,“說!你錯了沒有?要有下次,你還敢不敢了!”

  善桐反射性地一梗脖子就要說話,可話到了嘴邊,忽然又頓住了。

  上一回她犟了嘴,娘是打了她一耳光的。

  雖然,雖然是有幾分打給二姨娘看的意思,可娘也說了,沒有和長輩犟嘴的道理……和娘都不能犟嘴,更不要說和祖母了。再說,要是自己也惹惱了祖母,自己不得歡心不要緊,姐姐的事眼看著就要耽誤了。難道真要盲婚啞嫁,說給個不知根底的人家?

  還是要低一低頭,再好好地認個錯,事情過去之後,再為大姐的事用心才好。沒得為了十三房的事,反而耽誤了大姐。

  可這一聲‘我錯了,下回再不敢’,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就好像有千斤重,懸在善桐舌頭上就是出不來,她張了幾次口,都又閉上了,就好像有誰堵住了她的口,將這一聲認錯給堵在了嘴巴里,噎得她心口發沉,都沒能吐露出來。

  見祖母面色冷厲沉吟不語,只是等著自己的回話,她又再努力了一番,違心之言卻仍然說不出來,索性屈膝跪下,將心一橫,靜靜地說出了實話。

  “孫、孫女兒錯了——但……若有下回,孫女兒、孫女兒還是敢的!”

  說完這句話,即使以善桐的膽色,依然不禁要閉一閉眼,這才慢慢地睜開眼來,預備迎接祖母狂風暴雨一樣的怒火:她是見識過的,老太太氣起來,就算是長孫善檀,她也要劈頭蓋臉地罵上一兩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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