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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換作自己說了這麼一番話,祖母說不定還哈哈大笑,勸自己‘想學不怕晚,真要學就學起來’。大姐這麼一開腔,就得了一個釘子……卻又不是正經放下臉來數落她,就是要賠不是,都不知道怎麼賠……

  善榆不說,就是一直保持沉默的善楠、善梧,都因為善榴的受挫而格外不安起來。善梧左右看看,便沖善桐打眼色——偏又被老太太抓了個正著。老人家頓時沉下臉來,看善梧也有了三分不是。

  到底是在京里長大的,心眼兒就是多!老太太就有了幾分負氣,渾然不顧善桐心眼兒也不少。她清了清嗓子正要說話,卻聽得腳步聲響處,三房、四房太太已是拖兒帶女地進了屋。

  因為老太太今兒邪火旺,三爺、四爺又都沒有過來請安,屋內的氣氛不算熱絡。老太太問得三爺海文昨晚快四更才進門,臉色更不好看了。眾人更都不敢多說什麼,倒是善檀說了幾句笑話,逗得老人家微微一笑,眾人鬆一口氣,便紛紛起身告辭散去。

  善桐本來一向是直接留在祖屋和祖母玩笑,今天老太太臉色不好,她也有幾分怵,一路將善榴等人送出了院子,在院門邊上又拉著善榴低聲道,“姐,祖母就是那脾氣,你別往心裡去……”

  善榴強笑著摸了摸善桐的腦袋,“一句話而已,姐沒事的。”

  善梧也拉了拉善桐的衣角,在她耳邊道,“今天祖母口氣不大好,你小心些,別觸了霉頭!”

  幾姐弟這才去了,善桐靠在牆邊,待要進門回去,還真有些不敢——她畢竟還半大不小,一知道祖母今兒心情低沉,心中難免畏懼。在牆角來回徘徊了一會兒,忽然靈光一閃,便往回走了幾步,拉著張姑姑道,“姑姑,我去十三房找善喜玩兒!祖母要問起來,您幫我說一聲。”

  張姑姑才從外頭進來,自然不知道剛才屋內的一幕,倒是愣了愣才道,“知道啦,早去早回。中午有羊肉鍋子吃呢。”

  善桐胡亂答應了一聲,便順院牆走了數十步,拐到了十三房的小院前。推門而入,笑道,“善喜,我來找你玩啦——”

  話雖然出了口,卻被一連串劇烈的咳嗽聲打斷了。她不由住了腳,怔怔地聽著上房內傳來的咳嗽聲,一時間,心底居然泛起了一點淒涼之意。

  她在祖母身邊養了三年,當然時常到十三房來玩耍。每年冬天也常常聽到十三房的海鵬叔咳嗽,只是從前年紀小,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一來就直接進後院找善喜去了。如今懂事了,聽到這空洞洞牛吼一樣的咳嗽聲,卻品出了裡頭的無限淒涼心酸。

  說起來,也是楊家村里數得著的殷實人家,雖然比不上外二房有錢,老三房人多勢眾,但家裡也有一百多傾地並幾間商號,要是海鵬叔的身體能好轉起來,再生個兒子,哪裡會像眼前這樣……這樣……

  僅僅是一牆之隔,還聽得到小五房的院子裡誰說話的聲音,這個小四合院卻是冷冷清清,甚至連一點人聲都沒有,滿院子裡只有那止不住的咳嗽聲。善桐忽然害怕起來,退了幾步,倒恨不得回小五房去看祖母的臉色。

  卻正是此時,海鵬嬸掀帘子出了上房,她手中還端著個痰盒,見到善桐先是一愣,旋又笑起來。“三妞來了?你海鵬叔又咳嗽,就不讓你進上房了。善喜人在後院呢,快進去吧。”

  善桐應了一聲,便加快腳步進了院子。正好十三房獨女善喜聽到動靜,正貼著窗戶往外看,兩人目光相對,善喜忙下了炕出來笑道,“妞妞姐來了!”

  族內人口多,互相稱呼排行非常容易導致混亂,小輩們彼此都叫小名,善桐大模大樣地道,“本小姐今日擺駕來看喜妞!喜妞還不接駕?”

  一邊說,一邊自己掌不住笑了,善喜也抿唇一笑,拉著善桐進屋上炕,才道,“前兒娘回來說你到家了,我還想呢,你這幾天是准要過來的。結果你卻總不過來,想上你家找你呢,爹又犯病,家裡人忙著服侍,你們家也遠了。找不到人和我一塊出門,只得算了。”

  她雖然年紀要小善桐一歲,但說話做事,倒是要比善桐老成得多。許是父親多病,這個清秀的小姑娘臉上總有淡淡的憂鬱,即使是和舊友重逢,臉上也沒有多少喜色。她又貼著窗戶聽了聽外頭的動靜,才自嘲地一笑,“你聽聽,爹這幾天咳嗽的聲音,隔著兩重牆都傳進來了……”

  善桐從前難以體會善喜的難處,倒沒有和她十分要好,此時稍微懂事,聽到善喜這一句話,真是覺得萬般情腸都被勾動,簡直要為善喜掉下淚來。她沉默了一會,才措辭安慰善喜道,“眼看著冬天就到頭了,海鵬叔這病過了冬就好,你就把心往肚子裡安吧。”

  善喜嗯了一聲,又靜了一會,才換上笑臉來問善桐,“怎麼樣,我看你去了京城三年,人倒是高了不少——京城好玩嗎?”

  “也沒有什麼好玩的,京里規矩大得很,我們平時沒事都不能出門玩耍。偶然出門,也是去別人家裡做客。我又不愛去,娘也不愛帶我去,嫌我沒規矩。因此只是在家裡悶著。”善桐悶悶不樂地道,又振作起了精神,邀善喜。“回來就好多了,祖母說開春了放我去騎馬,到時候,你也一起來!”

  善喜眼神一亮,又有些躊躇,“你們家有馬,我們家可沒有……”

  當時馬是金貴的物事,尤其是專門供人騎乘驅策的騎馬,要比馱馬更昂貴得多,因為吃得也多,是以一般人家沒事也不會餵養。十三房家境雖然富裕,但不像小五房,三爺四爺日常外出都要騎馬,因此要找出一匹馬來竟還很難。善桐毫不在意,“你和我騎一匹,怕什麼,我們輕著呢,你要自己騎,我還不放心——笨手笨腳的,上回善檀哥帶我們出去,要讓你一個人騎,你怕得抱住他不放!”

  善喜紅了臉嗔道,“幹嘛揭人家的短呀。”

  ——她終於有了小姑娘的樣子。

  兩個人笑笑鬧鬧了半天,善喜才擺了擺手,又挽了挽頭髮,才笑道,“你在京里認了多少字了?我都學到論語了!娘說等開了春,半天認字,半天繡花,半個月才給一天假。要和族學裡一樣,也上起課來。”

  “你個女孩子還學什麼論語。”善桐不禁吃驚起來。“我平時沒事,就讀些女誡之類的書,沒什麼大意思,我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現在——”

  她剛想脫口而出:現在有差事了,娘就更不惦記這個了。話到了口邊又連忙收住,搪塞道。“現在一整天都在祖母這裡打轉,更沒空讀書了。”

  “娘說,雖然我是女孩子,但要把我當男孩子養。”善喜臉上又掠過了一絲陰影,“說是雖不能考個功名,但也要知書達禮,將來才不會被人隨意……”

  不等善桐開腔,她又笑著甩了甩頭,“你看我,老說些敗興話。十四叔他們都好嗎?我好久沒有出門找他們玩了。他們來了幾次,我不能出去,漸漸也就不來了。”

  “都好呢,我也是,雖然回來了,可不能隨便出門玩兒。倒是榆哥還是老樣子,一不上學就和十四叔他們玩兒去。”善桐撇了撇嘴,難免有些酸酸的。“我要是個男孩子,我也成天在外頭玩。”

  兩個小女孩很有些同仇敵愾,都哼了一聲,表示對這不平等待遇的不滿。對視了一眼,又都笑了起來。善喜抱著善桐的胳膊道,“以後你常在你們家主屋走動,我就有人玩了。你們家的善柳,我不愛和她玩,成天到晚想的不是打扮就是吃,再不然就是她的娃娃,一點點意思都沒有。”

  她又問,“對了,這一次你姐姐也回來的,你姐姐……是個怎樣的人呀?”

  一提到姐姐,善桐就想到今日善榴在主屋受的委屈。她嘖了一聲,只覺得滿心都是事,想要對小夥伴吐露,又恐怕傳揚出去不好,正猶豫時,只聽得外面一陣騷動,隱約傳來了男人說話的聲氣。她不禁就側耳細聽,露出了留心神色。

  善喜更是早已經氣得紅暈滿臉,一下就跳下炕去,翻身穿上了大襖就往屋外跑。善桐忙跟在她身後,到了後院院門前,善喜忽然又止住了腳步,將耳朵貼到了門上,善桐自然有樣學樣,兩個小姑娘便都把耳朵貼到了門上,聽著門外那怪聲怪調的聲音嚷道,“海鵬嬸,這可就見外了吧?這是外頭訪來的上好老山參,給我海鵬叔吊命的。您不收不說,怎麼把客人往外攆哇,這可失了禮數不是?”

  善喜已是氣得滿面紅暈,她低聲對善桐道,“是老七房的——”

  她頓了頓,似乎尋找著合適的說法,卻又找不出來,過了一會,才恨恨地道,“是老七房的無賴!”

  善桐頓時就露出了幾分同情。

  16、膽量

  兩個小姑娘雖然都說得上千伶百俐,但到底年紀還小,善喜沒有開門出去,善桐也就沒動,兩人只是扒著門fèng兒往外看。只見海鵬嬸不知什麼時候出了上房,已經是氣得滿面通紅,指著階下一個二十啷噹歲的憊懶青年怒道,“你走,你馬上走!別逼著我喊人!”

  她是南人出身,平時說話總是帶了綿軟,此時雖然氣得厲害,但聲調還是柔柔糯糯的並不嚇人。這青年嗤地一笑,竟是一點都沒有出門的意思,而是嘬著牙花子,慢悠悠地道,“一家人,幹嘛這樣火冒三丈的,要傳出去了,不知道的人,還當我溫老三怎麼著您了呢鵬嬸!來來來,咱今兒就是來看海鵬叔的,鵬嬸子您讓個道,我進去把這老山參放下就走,不喝您的茶,不髒了您的地方,行不行?”

  他雖然也是滿口憨厚的西北土腔,但說話拿腔拿調,聲音也拉得長,一臉的二流子相是不言而喻,反穿的羊皮襖也不知道沾染了什麼湯湯水水,一片污漬是讓人看了都直搖頭。善桐就低聲問善喜,“這是老七房的三哥?”

  “什麼三哥,是三無賴!”善喜此時反而不氣了,她冷冷地道,“自從今年進了冬,爹的病不大好了。就見天地過來打轉,也不知道從哪裡淘換來了什麼所謂的燕窩魚翅老山參,全是假貨,就敢拎著上門來,說是孝敬我爹。心裡打的什麼主意誰不知道?呸,二十多歲了,也就比我爹小一輪,還想過繼進來喊爹呢?做夢!”

  她壓低了聲音交代善桐,“你在院子裡別出來。”便推開院門出了後院,善桐待要出去,又覺得不妥,便在半開的門後半遮半掩地望著當院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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