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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怎麼一樣!”善桐滿面寒霜,險些就要拍案而起,“沒得因為一碗水要端平,就養出兩個懶漢來。四叔還時常為老太太跑腿兒,三叔呢?成日裡是什麼都不做,專管吃喝玩樂……呸!真沒出息!”

  她之前沖二姨娘幾句,王氏就又是打又是罵的,如今這樣臧否三叔,她卻只是責備了一句,“以後當著人的面,不許這麼說!告訴過你小輩頂撞非議長輩,是為不孝!”

  她又放軟了語氣,輕聲道,“你記住,很多事你自己心裡有數就行了,說出來亂了場面,娘不罰你說不過去,罰你又過意不去……”

  善桐心底一酸,雖然沮喪,卻還是乖乖地點了點頭,“三妞記住了。”

  她又聽母親續道,“當然,老太太心裡也是有數的,各房攢私房的事,她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咱們從前在外頭的時候,總要給自己留點家用吧。如今回了西北,就在楊家村里住。家用有主屋供給的話,這交給公中的錢,就應該要多一些了。”

  至於是多多少,王氏卻並沒有說,她若有所思地望向了善桐,似笑非笑地道,“現在就考考你,你說這家用歸公的事,會是誰的主意呢?”

  善桐早已經開動了腦筋,仔細地尋思起了這件事背後的彎彎繞繞,過了一會兒,她喃喃自語。“三叔家裡其實也有錢呢,三嬸家是天水有名的大地主,都說天水的地,一半姓桂一半姓慕容。他們是肯定看不上這點小錢的……那,就是四叔四嬸了?”

  三房雖然花錢花得比較兇猛,但手眼也大,不說別的,慕容氏的陪嫁就夠楊家老三糟踐一輩子的了。如今家裡有錢,他們盡可以糟踐家裡的,家裡沒錢了還有陪嫁可以糟踐,因此這一點小錢三房看不上,善桐的推論倒是十分正確。王氏眼中多了一絲笑意,她慢慢地道,“怎麼,你為什麼不猜是你的祖母呢?”

  “以祖母那說一不二的性子,真要下了決心,又哪裡是我隨便撒個嬌就能糊弄過去的?”善桐毫不考慮地道,她越說越順。“四嬸出身雖然高些,可是家裡兄弟姐妹多,聽丫頭們平時說起來,手是很緊的,似乎把錢看得很重。祖母最不喜歡就是這一點,幾次關起門來教訓她呢。這件事呀,一定是她攛掇四叔,向祖母開的口!祖母呢,卻不過面子,也只好提一提,她是巴不得您回她的嘴!”

  既然說了一碗水端平,四房的要求也在理——人都回楊家村住了,沒得還要分兩處家用開銷的。如此一歸公了,二房自然要把交給家裡的銀子多加幾分,這不就又擠出了一點錢來?這裡面的彎彎繞繞,老太太未必是不明白的,只是四房說得在理上,她必定是要開一開口。在王氏這裡碰了釘子,居然也就不提,可見得老人家也未必看得上這一點小錢。

  “就是我十歲的時候,恐怕都沒有妞妞兒聰明。”善榴不由得脫口而出,至此終於徹底放心,她笑盈盈地站起身來,一把就把善桐抱進懷裡揉搓起來。“我們妞妞長大了,姐姐心底真高興!”

  王氏心中又何嘗不高興?望著這對姐妹花,她心底是一片軟和,只是下一瞬想到榆哥,又不禁有了幾分抽痛。

  兩個女兒都這樣聰明,善榴不必說,妞妞臉上糊塗心裡明白,略加點撥就什麼都懂了。榆哥一歲就會說話,兩三歲時那個靈氣,楊家村里沒有誰不夸的。要不是那一場大病,如今開蒙讀書,少說考個舉人回家,如果考上進士,一輩子的康莊大道,是隨他怎麼走都好!一家人和睦親熱,哪裡如眼前這般,連個小小的二姨娘都不能收拾,還要耐著性子……

  她又將這熟悉的、絕望的思緒給掐斷了,微微一笑,反而又訓善桐。“不錯,你想得已經很深。不過娘想得就要比你淺得多了。”

  善桐不說,這一下是連善榴都吃驚地望了過來,王氏頓了頓,才慢慢地說。“你祖母雖然節儉,但卻不把錢看得過重。三叔三嬸,雖然也不是沒有不對的地方,可也不是那樣的人。一家子唯獨你四嬸斤斤計較,因此老太太一開口,我立刻就想到是她。無非是因為日常我就留心看人,對每個人的心思行事,都有了解。”

  她喝了一口茶,又道,“不要小看這件事,見微知著,一個人的心思往往就在小事裡體現出來。將來你們出嫁後,要和婆家親戚打起交道,這些人當然形形色色,有好也有壞,如何遠著你該遠著的人,近著你該近著的人,將你不得不親近,又不願意親近的人,維持在不遠不近的關係上。憑的就是你看人的工夫。”

  她這一下是對著善榴說了。“越早看明白一個人,就越早明白行事的法度分寸,很多事你就非得捏准了此人的性格,才能對症下藥。比如……”

  她見善榴若有所思,便又扭過頭對善桐道,“早前教你,得理不饒人,是最壞的習慣。你知道為什麼?恐怕不知道吧。當時雖然應下,心底未免還有些不以為然。娘現在就告訴你,這件事,二房可以說是占著理的,這些年雖然三房四房不事生產,但我們念在兩兄弟代你爹、你大伯孝順母親,非但一句話不說,連年送回家的銀子,也都一分不少。如今四房還要這樣來擠,按你的性子,是不是娘就應該要拍案而起,和四房對質了?”

  善桐囁嚅了幾聲,卻是答不上來,半晌才鼓足勇氣道,“這……這樣做,豈不是傷了兩房的和氣?”

  王氏容色不變,淡淡地道,“是,非但傷了和氣,一旦傳出去,咱們為了一點錢和兄弟翻臉。村子裡的人豈不是都要議論起來,小五房還有臉面可言嗎?因此雖然這件事你四嬸做得很不對,但娘非但沒有說破,也根本不打算說破。得理不饒人這句話,在一家人里是絕行不通的。”

  善桐至此,方才心悅誠服,她也不是死不認錯之輩,當下便站起身朗聲道,“三妞知道了,以後在家,決不再和二姨娘置氣。”

  孺子可教,王氏唇邊的微笑一閃即逝,她沒有再接二姨娘的話題,而是又喝了一口茶,笑道,“那娘就再考你一句,你說三嬸最後那一番說話,是不是故意而為呢?”

  得到母親的一線微笑,已經足夠鼓勵善桐,她越發興奮起來,腦子轉得飛快,不過片晌,就已經肯定地道,“妞妞兒覺得,三嬸肯定是故意的!如今回想起來,四嬸平時很自重身份,似乎很有瞧不起三嬸的意思。靠的不就是娘家有出過官嘛,如今三嬸的娘家雖然還沒有出官,可迎娶了桂家老九房的堂姑奶奶,將來出個官,那是看得見的事……”

  桂家老九房,乃是桂家宗房。寶雞楊天水桂,一文一武是占盡了陝西的地靈之氣,楊家小四房的大老爺是一品總督,桂家桂大爺也並不差,世襲的鎮西將軍銜不說,如今還掛了討寇大元帥銜,同京里來的天下兵馬大元帥平國公許氏,竟是隱隱有分庭抗禮的意思。兩人分帥兵馬互為犄角,一在延安一在定西,說起來善桐父親楊海清還是給這兩個人同時打下手料理糧糙的跟班長隨呢。能和老九房扯上親戚,慕容氏雖不說飛黃騰達,但此後在陝西一帶,也沒有多少人敢隨意欺侮了。

  “嗯。”王氏滿意地點了點頭,又點撥女兒,“那你說,為什麼三嬸不逗你娘來臧否她的娘家,非得要逗你四嬸呢?”

  見善桐卡殼,善榴倒是若有所思,她就指著善榴道,“大妞來說。”

  善榴眉尖輕蹙,低聲道,“我想,一來恐怕四嬸平時行事也實在是過於囂張,動輒抬出娘家來壓三嬸,三嬸是久有不忿之意。”

  她頓了頓,見善桐拼命點頭,面有恍然之色,便知道自己猜得不錯,微微一笑,又道,“二來呢,兩房久居一處,不可能沒有摩擦。四叔因為三叔是個庶出,因此處處排擠,不讓三叔沾了家務的邊,逼得三叔只能寄情戲曲。恐怕三嬸也是有些不甘,逮著機會,就要刺四嬸一刺,壓三嬸一壓。”

  王氏不禁微微冷笑,她問善桐,“聽了你姐姐的話,還以為你祖母凡事都一碗水端平嗎?”

  善桐說不出話了:她本來以為自己已經看得足夠透徹,眼下聽到姐姐點破,這才明白三叔也不是自己懶散。恐怕還是有心幫手家務,卻遭四叔猜忌,唯恐他沾邊便不能再……再……再上下其手從中得利。而再一想祖母雖然管家嚴格,但從不約束三叔冶遊,心中早已經信了七八分,只覺得好似吃了一團肥肉,噁心得有些想吐。再想到四叔四嬸的面孔,就覺得透著可憎了。

  王氏度女兒神情,已經知道善桐明白過來,她又是一聲冷笑,清晰地道,“三妞,娘今兒最後再教你三句話。”

  她豎起了一根手指頭。“第一,人心天生就是偏的。什麼一碗水端平,端得再平,有意無意,也有失手一歪的時候。”

  她面上的冷峻之色越濃,一瞬間竟似乎和女兒一樣,也流露出了少許噁心,只是這情緒畢竟一閃即逝,王氏清了清嗓子,又豎起了第二根手指頭。

  “二,男子漢大丈夫,必須有自己的營生!哪怕販夫走卒也好,總之要有自己的一份事業。一旦遊手好閒,不是和你三叔一樣變成一個於國於家無用的廢物,就是同你四叔一樣,變成一個只會算計家裡人,唧唧歪歪小肚雞腸,只會繞著小利打轉的蒼蠅。”

  她不許善桐無事罵人,自己罵起人來,卻要比女兒更狠更痛快,善桐只覺得心裡鬱氣被母親這樣一說,一下全都消散了去。還未開聲時,王氏又斬釘截鐵地道。

  “第三,人心不足,乃是常事。你一定要學會克制,決不能以你的短處去比別人的長處,一旦如此,則如同你三嬸一般,對你四嬸的官戶出身又羨又妒,或如你四嬸,對你三嬸的陪嫁是垂涎三尺,偏偏求而不得反而更加記恨。一旦貪婪至此,則再美貌的姑娘,面貌也將醜陋。這戒貪兩字,你每每心浮氣躁時默念百遍,絕不許忘記!”

  善桐怔怔無語,回味良久,只覺得母親所說,真是句句珠璣,她一下站起身來,鄭重地道,“善桐記下了,絕不敢忘!”

  12、任務

  由二姨娘挑頭,善桐鬧大的這一鈔奢侈糾紛,泛起了一小陣餘波,也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散了開去。當天中午,王氏親自主持包了一頓餃子,又帶話留善桐在家吃了一頓飯,到了半下午的時候,就又把善桐叫到了身邊。

  “你這一次去主屋,身上是有差事的。”畢竟是親娘親女兒,彼此說話幾乎沒有顧忌。王氏也沒有和善桐玩什麼微言大義、什麼彎彎繞繞,而是直截了當告訴小女兒,“這差事說輕不輕說重不重,娘本來也不想交給你來辦——你畢竟還小呢,眼下該是學本領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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