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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一亮,是姜敏珍提著宮燈進了寢殿。自昏至明,不過須臾之間。若不是看見他周身是血,我幾乎以為那只是一個噩夢。我忍痛不及說話,姜敏珍已一迭聲吩咐去遇喬宮請端穆貴妃過來。

  又到將死之時,那些日子守候在病榻前的情景愈加清晰起來。在生死邊緣,亦無憂無懼。反觀今日,不如當初。年輕時也曾看淡生死,老了反而懼怕。怕見亡者,更怕見生者。

  每次醒來,哭聲從未止歇。我的幼子高朎入寢殿侍藥,向來紅著眼一言不發。我的女兒定安公主則常常柔聲勸慰。都說女兒貼心,她的話卻字字錐心。待她告退,我吩咐殿中侍從以後不許放她進殿。

  不多時啟卉進來侍疾,才坐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泫然欲泣。我問她,他們的意思都很清楚了,你呢?啟卉一呆,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扁起嘴,埋下頭,又哭了起來。這也是這些日子的常態了。我揮手令她退下。

  殿中復又靜了下來,舉目四望,再無一個可與之攜手相商的人,只有無窮無盡的勸說與逼迫。將死的為在生的兩難,在生的卻只想要將死的一個決定。誰說事死如生?不過是演示給生者的把戲而已。

  黃昏時,我的長子髙朠來了。他扶我坐起來,問,母后今日可好些了麼?

  我苦笑,老樣子。皇帝有些日子沒來了,近來在忙些什麼?

  髙朠說,汴城尹出缺,百官薦了人上來,朕正在挑選。

  挑中了誰?

  母后看黃智如何?

  我笑笑,那是出了名的酷吏。

  髙朠也笑,母后謬矣,那只是強項令,並非酷吏。

  我無話可說,只得佯裝咳嗽。

  當夜,我又夢見了文皇后,我年少時的玉機妹妹。倘若她在,又會如何行事?她會怎樣對待她的兄弟子侄?她會像我一樣陷入兩難的境地麼?

  曉

  據說事情是因我而起的。我姓朱,名曉曉,生於明道三年。我的母親是順陽大長公主,先帝的親妹妹。我十六歲時,嫁入劉家為婦。自小祖母和母親便教導我,女子無才便是德,嫁一個好夫君,安安穩穩一輩子,比什麼都好。千萬不要學我的姑母,一生心力交瘁,終至鬱郁而亡。

  母親說,你姑母從未真心實意喜歡過先帝。

  我問,母親怎麼知道?

  母親說,若真心愛重,怎忍心早早離去?我的姑母——文皇后朱氏崩逝時,我還只有六歲,母親的話我不能明白。母親又說,我對你沒有別的指望,只望你與夫君相敬相愛,白頭到老。你千萬不要學你的姑母那般任性。之後的十年,祖母和母親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我成為一個溫柔端莊的賢妻良母。可惜我終究令她們失望了。

  嫁入劉家不到一年,我的丈夫便在外眠花宿柳。我勸他好生做官,若在瓦舍勾欄里被人撞見,必是要去御史台吃官司的,到時不但前程沒了,還令宗族蒙羞。

  他宿醉未醒,忽然跳起身子,嘿嘿冷笑,不錯,是我令宗族蒙羞。你可知我因何令宗族蒙羞?就是因為你!你這個通jian弒君的逆賊孽種!若不是我家道中落,何須沖你老娘的顏面來娶你?若不是我,這滿京城的公子王孫,又有哪一個肯娶你?說罷將我一腳踢倒,復又蒙頭大睡。

  我呆了,連疼痛也覺不出。我隻身回了順陽大長公主府,我問母親,父親真的是通jian弒君的逆賊麼?

  母親神色淡漠,認真回憶了好一會兒,方才說,是的。又說,你若不問我,我險些想不起來了。這麼早便回娘家,不用服侍夫君,也不向翁姑請安了麼?

  我掀起衣裳,請母親看我腰間的淤青。這就是母親千挑萬選,為我選定的夫君。他嫌棄我是逆賊之後,女兒還如何與她舉案齊眉,白頭到老?

  母親卻看也不看,他喝醉了而已。回去吧。你若忍耐些,將來未必不得封誥,你若像你姑母一般任性,一輩子都是通jian弒君的逆賊之後,我也只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

  出了大長公主府,我茫然四顧,竟無處可去。呆了片刻,我才想起我原來還有一位姑母——太宗的婉妃朱玉樞,現與她的兒子高晆住在城外的一座農莊之中。於是我僱車出了城。

  姑母正在教孫兒認字。雖然我們姑侄很少見面,但她見我忽然來到卻也毫不驚奇。她隨意招呼我坐下,又命人上了茶。我掀起衣衫,請她看我腰間的淤青。

  姑母一笑,原來你母親這樣恨你父親和你二姑母,我也是今日才知道。我不解,亦不敢回話。姑母又說,她從前不是這樣的,如今竟變成一個老頑固了。

  我倉惶不安地問,姑母,我究竟應該怎麼辦?

  姑母說,若是你二姑母,她是不會再回那個家了。

  我又問,那母親呢?母親也不要了麼?

  姑母說,對啊,連母親她也不要了。你二姑母,一向是這麼任性的。你母親難道沒有告訴你麼?

  春

  與其說事情是因朱曉曉而起,倒不如說是因為我。先帝病危,是我力主立已經成年的髙朠為太子。髙朠雖不是我所生,但名義上卻是嫡長子,一向沉穩幹練,又在朝為官多年。先帝欲言又止,終是支撐病體,御筆擬詔,封髙朠為皇太子。

  我知道,他想立我們的親生兒子高朎為太子。然而他知道自己得國不正,高朎只有十二歲,又素無功績,恐彈壓不住群臣。而髙朠其時已二十四歲,頗有令名,又娶了我的內侄女啟卉為妻。於太平年間的酷烈之後,躬行仁政,國政庶幾可平,江山或可千秋萬代。

  髙朠即位,尊我為皇太后,封啟卉為皇后。啟卉善妒,兩個寵妃貶的貶,死的死。髙朠礙於我和啟家,未加苛責。後雖不再納寵,然而待啟卉,終是敬而遠之。

  啟卉向我哭訴,為何他待我不能像先帝待姑母一般專心一意?我又到底哪裡不好了?

  我哭笑不得。髙朠怎同先帝?啟卉又如何與我相較?我與先帝在她這個年紀的時候,正在西南吃苦,哪比得他們,年紀輕輕便富有四海。哪裡不好?便是哪裡都太好,才覺不出當前的安逸與可貴。

  自先帝去後,我日益病重。啟卉不過是我的堂侄女,我也無心去應付她。她哭了一會兒,見我無語,只得悻悻而退。

  我的堂兄啟章時任參知政事,自新帝即位,他仗著啟家是前朝重臣,於新帝有定策之功,他又是皇太后的從父兄長,皇后的父親,因此權勢日盛,所用皆啟家親黨。我一再告誡,奈何一病再病,無力約束。我又令髙朠秉公執正,他卻說,舅父行事向循國法,並無出格之處。即便有那麼一星半點,朕也當寬宥,都是骨肉至親,朕不忍心令母后傷心。我見他純孝,一時也無話可說。誰知啟章日漸跋扈,同僚下屬,稍有不如意者,睚眥必報,這兩年已在京城鬧出不少人命案子。髙朠屬意“強項令”黃智為汴城尹,分明是要待我死後,待啟家惡貫滿盈,一舉剪除,明正典刑。

  原來這兩年,他亦在耍“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予之”的老把戲。我卻被他的恭順柔弱所蒙蔽,待得醒悟,已然太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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