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從景祐元年到太平元年,四處都不太平。戰事不息,天下易主。我的侄兒高朏將皇位禪讓給我的皇兄高暘,作為回報,高暘立他為皇太子。高暘雖然也是我的皇兄,卻只是堂兄。他不會在我受委屈時溫言安慰,更不會牽起我冰涼的手,提一盞孤燈照亮玫瑰,亦照亮荒涼的前路。我溫柔寬厚的皇兄,不知怎的便消失無蹤了。眼前這一位,自有他的親弟妹。

  好在姨母又回宮來了,嬤嬤們都很高興,說姨母回來了,聽雪樓便再也不會受委屈了。

  半睡半醒之間,我聽見母親的聲音冷得像刀子。你這個人,既無情又可怕,無論在哪一朝,你永遠都贏。

  我連忙跳起身,衣裳也來不及披,鞋子也來不及穿,赤腳奔下了聽雪樓。姨母已轉身走出幾步,我連忙趕上,伸臂環住她的腰身,一面哭著求她不要走。她幾乎是將我推開的。她看也不看我,疾步離開了濟寧宮。我轉身又怨母親,母親皺一皺眉,冷冷地說,你這樣喜歡她,去做她的女兒好了。

  太平元年的旦日深夜,剛剛登基五十日的新帝遇刺了,昏迷數日方才甦醒。姨母身為貴妃,在新帝昏迷之時,一力主張皇太子高朏退位,立皇長子髙朠為皇太子,並懷揣立太子的遺詔日夜守護在病榻邊,因此贏得了新帝的信任與重臣的擁戴。整個太平元年,新帝因體弱不能勞累。啟皇后的右手被削去三根手指,連筆也拿不住。於是由姨母輔佐新帝理政。

  我常常去昭陽殿陪伴她,等候她。她偶爾得閒,也教我讀書作畫。到了太平二年,我畫的美人也頗具美貌與意態了。有一回母親抱怨我不著家門,我半是得意半是報復地說道,你讓我做她的女兒,我便去做她的女兒。說罷抬腳又去了昭陽殿。

  夜深了,姨母還沒有回宮。銀杏姑姑服侍我梳洗了,坐在榻邊看我入睡。迷迷糊糊之中,我聽見姨母的嘆息,這孩子總也不肯回聽雪樓,只怕姐姐要怨我一世了。

  銀杏姑姑輕聲說,公主把娘娘當做親娘。姨母輕輕拍著我的背,一言不發。銀杏姑姑又說,藥已經好了,娘娘真的要用麼?

  姨母說,拿來吧。

  銀杏姑姑說,方院判說經這兩年調養,娘娘的身子已比從前好了許多,若想生下來,也不是不可以。方院判定會竭盡所能,護娘娘周全的。

  姨母又說,把藥拿來。

  銀杏姑姑說,娘娘,陛下盼著這個孩子許久了。

  姨母冷笑,這是孽子,留著作甚!

  銀杏姑姑牙關一顫,不再言語。忽聽綠萼姑姑進來說,娘娘,北宮娘娘崩了。

  北宮娘娘便是廬陵王高朏的生母,貞德皇后李芸。姨母聽了,殊無悲意,只淡淡應了聲好,又問,廬陵王怎樣了?

  綠萼姑姑說,簡公公在照料著。

  姨母說,自咸平十三年至今,小簡在宮裡也服侍了十五年。他本可以去服侍當時的太后曹氏,卻偏偏選了北宮娘娘。也算難得的忠心了。讓他把孩子抱過來吧。

  綠萼姑姑應了。姨母嘆了一聲,親自將我抱回了寢殿。早晨起來,我立時將昨夜的話便忘了大半。午後放學,照舊去昭陽殿用午膳,卻見兩歲半的高朏已坐在綠萼姑姑的膝上玩耍了。小簡侍立在旁。

  銀杏姑姑說姨母病了,皇帝來探病,讓我不要隨便亂闖。我乖乖坐在她身邊等了好一會兒,才看見皇帝從寢殿中走了出來。他遠遠望了一眼高朏,隨口吩咐道,你們要好生照料廬陵王,不要令貴妃憂心。眾人起身應了。

  姨母這一病,就再也沒起來。我常常在她的病榻前陪她說話,念書給她聽。我哭著求她喝藥,她從來不肯。只在皇帝與皇后來看望她時,偶爾喝一碗。太平三年的秋天,廬陵王高朏出宮開府,小簡、小錢和銀杏都跟去王府服侍了。偌大的昭陽殿,只剩了綠萼姑姑一人。我整日整夜守在病榻前,也不去上學,也不回聽雪樓。

  她問我,怎麼不回去?

  我抱著她哭道,母親早就不要我了,我就在這裡,哪也不去。

  綠萼姑姑也哭了,奴婢也在這裡陪著娘娘。

  她拉著綠萼姑姑的手說,這一生錯得太盡,到頭來還有你們陪著,上天待我不薄。又摸一摸我的額發,我在宮外藏了許多火器,都留給你。

  我問,姨娘怎麼會有火器?

  她微微一笑,太宗皇帝賞賜的。不是說你抓周的時候抓的都是鉛彈子麼?旁的留給你,你也不喜歡。還是火器好。你可以帶著它們去西北、河北、江南、嶺南。海闊天空,任你遨遊。這樣的人生方才有趣,就像你華陽姐姐一樣。對不對?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到父皇。我忽然想,倘若她真的嫁給了我的父皇,生下了我,那也是很好的。我點點頭,姨娘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珍惜那些火器的。

  綠萼姑姑又問,可要奴婢去請陛下過來麼?

  姨母說,不必。

  後來綠萼姑姑哄我去睡覺,清晨醒來,但聞喪鐘激越。聲聲鐘鳴中,過去的一點一滴在胸中激盪成海。

  太平七年秋,皇帝要將十六歲的真陽姐姐送去回鶻和親,嫁給回鶻的錄晟可汗。母親在聽雪樓哭得死去活來。

  我鼓起勇氣對母親說,母親不要傷心了,讓我去吧,我不怕嫁去回鶻。

  母親忘了哭泣,呆呆地說,可是你只有十四歲。

  正月我就及笄了,也不過差幾個月而已。我去,於國於家,都是最好的。母親還要再說,我止住她,我和真陽姐姐爭東西的時候,母親總是說要尊重姐姐。這一回就讓一讓我吧。母親頓時沒了主意,又開始大哭。我當即命人準備紙筆,寫了一封請求和親的表奏。第二日,皇帝准奏。

  我忽然記起許久以前,姨母曾在這裡給母親講過唐朝太和公主的故事,她說,將士的故事便是和親公主的故事,公主為免除邊境戰事委身戎虜,將士為搭救公主奮不顧身。於國家來說,本來便是密不可分的。也不知我大昭會不會有搭救我回朝的大將石雄?

  其實又何必在意?就算葬身大漠,魂也會飄回故土,回到她的身邊。

  太平八年春,我出京了。帶上了她留給我的六件火器:雙管銃、子母微炮、飛箭、五雷神炮、水雷,還有曾經安平公主最愛的小銀銃。

  海闊天空,任我遨遊。

  不管我在哪裡,我都是她的女兒,永遠都是。

  春

  我就要死了。昏昏沉沉中,總是聽見門外有哭聲。已經三天了,他們還是不肯離去。

  他們——我的幼子,我的女兒,我的兄弟子侄,我這不長不短的一生中得到或失去的所有人——都在等待我死去的那一刻。不錯,我總要拿出個主意出來,在我離開這個世界以前。

  這不是我第一次面臨死亡。最近一次是在太平元年旦日的深夜,有人潛入中宮寢殿企圖殺死我夫婦二人。黑暗中,劍光似曾相識。我不及叫醒,只翻身護住他,右手揚起,三指被削落在地。那刺客劍勢回撩,我的脅下被劃開一個又深又長的傷口。我順勢以斷指的右掌將他推開,那刺客跳了開去,忽然左腕間彈子齊發,他不及躲避便中彈昏迷。錦被被鮮血浸透,溫溫涼涼,分不清是他的血還是我的血。我正要揚聲叫喊,忽聽那刺客極痛快地冷哼一聲。在極度的恐懼和靜默中,我辨認出了那個聲音。她越窗而出,不忘回身將窗戶掩上。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