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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世界需要一場翻天徹底的“革命”,來突破這顛撲不破的怪圈。所謂“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133]。

  不。“禹以夏王,桀以夏亡;湯以殷王,紂以殷亡”[134],他們仍然在這怪圈之中。這“革命”,不是商湯的“革命”,不是武王的“革命”,不是漢高祖的“革命”,也不是高元靖的“革命”。

  究竟是什麼,或許我永遠也想不清楚。

  來到汴河畔,已是黃昏。下雪了,西方的天空透出奇異的紅,宅院樓宇層層鋪開,與彤雲相接,直至極西的盡頭。灰白筆直的柳枝,倒影如密布的蛛網,割裂鐵青的河面。岸邊收帆的船隻,似掙扎不脫的獵物。在河邊漫步,心境如雪景蕭涼,腳步似水流遲滯。

  下車走了好一會兒,方慢慢平靜。正待登車過橋,忽見小錢慌慌張張抱著氈帽跑了過來,大冷天的出一頭一臉的汗。綠萼問道:“什麼事急成這樣?”

  小錢氣喘吁吁道:“啟稟君侯,信王來了。”

  綠萼翻起白眼:“真是掃興。”

  哭過了,心思反而沉敏,於是扶著小錢的右臂登車,一面道:“總是要應付他的,快些回去吧。”

  天黑了,興隆里靜悄悄的,門前只有李威一人提著燈立在門口等我。鐵塔一般的身姿,腰下懸著小小一盞風燈,雪夜裡教人沒來由地覺得安定而溫暖。血雨腥風吹熄了所有的燈光,這盞燈哪怕再冷再暗,亦令人嚮往不已。

  李威迎了上來,恭敬道:“王爺正在後面等著君侯。”

  我整一整衣裙釵環,一徑向後堂來。室中早已燃了炭盆,一股暖香熏得人微微眩暈。高暘一身天青色常服,只以逍遙巾裹發,甚是閒適。他站在桌前,一把一把翻看我收藏的火器。見我走了進來,便笑道:“上一回我來,怎麼沒見這些東西?”

  上一回高暘帶人來搜檢之前,我早有預備,將所有高思諺賞賜的物事裝入箱中,用蠟封上,裹以數層油布,沉入小花園的池底,再用石船壓上,所以沒有被搜出來。我自然不能對他說實話:“上一回殿下來的時候,這些物事都還在青州,也是近來才送回來的。”

  高暘把玩著閃閃發亮的小銀銃,笑道:“火器還真是有用。”

  高暘半路伏擊昌王,用了火器。這大約是他頭一回用火器作戰,加之神機營右營已為他所用,所以甚是興奮。我笑道:“當年太宗皇帝便是依靠這些火器攻下盛京的。”

  高暘將小銀銃放下,又舉起黑沉沉的雙管銃:“你便是用它打傷慧貴嬪的?”

  我答道:“是。”

  高暘笑道:“如此說來,我倒要多謝你沒有用它打斷我的腿。”

  我默然,接過雙管銃,用絨布擦拭了,裝入盒中。我不喜歡他碰這些火器。

  高暘在榻上坐著,也無異議,只管打量我的神色。忽然他問道:“你剛才哭過?”

  我淡然一笑:“沒有。”正巧銀杏進來換茶,我連忙雙手奉上茶盞,“恭賀殿下凱旋。我今日進宮,皇太后還對我說,殿下乃不世出的能臣良將。”

  高暘接過茶盞放在一邊,順手將我向左一拉,我頓時跌坐在他的膝上。他扶著我的腰,笑吟吟道:“還有什麼?”

  我連忙伸左臂撐住他的肩膀,向後仰一仰頭,不慌不忙道:“皇太后還說,天清覆生,地厚載育,殿下備天地之德。”

  高暘笑道:“有你出謀劃策,怎能不勝?我要為你記一大功。”

  “不敢當。”

  “聽聞你還破了吳粲的命案,這也是功。”

  “僥倖罷了。”

  高暘慢慢斂了笑容,默默凝視。我亦不迴避,坦然望著他的發,他的額,他的眼,他的唇。瓶中插著幾枝蠟梅,燭光下似噴薄消散的星子。炭火燥熱,香氣濃郁,心中卻靜若碧水深潭。好一會兒,高暘緊一緊雙臂:“在你這裡,我從未覺出凱旋的滋味。”

  我鬆了左臂,淡淡一笑:“整個天下都已在殿下手中了。”

  高暘道:“有了天下,也不是什麼都——”他似是不願示弱,停一停,轉而道,“罷了。說來你也是立了功的,你想要什麼賞賜?”

  昌王兵敗,我早已釋然。江山易主,我也不得不接受。回憶這一年所經歷的,是有一些塵埃落定的慨然與決絕。面對高暘,更有一絲感其不殺的謝意。我的聲音有我自己意想不到的柔婉和懇切,“去年我重傷,在王府躺了半個月,殿下疑心我殺了朱雲。今年我好端端地在府里坐著,殿下又疑心我給江陵送密詔。賞賜就罷了,只望殿下不要再疑心我了。”

  “不是我疑心你,實在是你——”高暘想了想,微笑道,“太厲害了。你若肯早些嫁給我,我自然不疑心你。”

  我笑道:“那時候殿下還沒有江山,我為何要嫁?”

  高暘一怔,隨即醒悟,雙目亮如晨星:“不錯,得不到江山,也就得不到你。”說罷旋身將我按在榻上,死死吻住了我。

  第四十四章 既往不咎

  我從未與一個男人如此親近,但覺腰肢一顫,周身的熱血都涌到了頭上,一顆心亂跳,頓時透不過氣來。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大力,我猛然推開了他,跳起身來,喘息不止。

  高暘有些失望。好一會兒,方起身扳過我的雙肩,見我滿臉通紅,頓時詫異起來:“你怎麼了?”

  我垂頭道:“我不習慣這樣。”

  高暘失笑:“難道你在宮裡從來沒有——”我甚是尷尬,漲紅了臉扭頭不語。高暘恍然,現出狂喜之色,一把將我橫抱在胸前。我忍住驚呼,本能地摟住他的脖頸。高暘一腳踢開門,邁開大步往樓上奔去。恍惚只見銀杏瞠目結舌的側影。

  湖藍色的織錦帳幔似星光下的海面起伏翻湧,我仰面呆望著,既無快意也無疼痛。好一會兒,高暘忽然停了下來,撐起雙臂滿臉大汗地望著我。我不明其意,自枕下拿出一方絲帕為他拭汗。忽見一道長長的刀痕自他的左肩斜至腰身,陳年刀傷已成醜陋的淺褐色,閃閃發亮似一道毒蛇斜貫。帕子撫過他的左肩,我好奇道:“這道傷是怎麼來的?”

  高暘道:“舊年在西南打蠻子的時候不小心被砍了一刀,已經六七年了。”說著伸手到我身後,摸索著我肩胛下華陽長公主給我留下的劍傷,憐愛道:“你也有劍傷。疼嗎?”

  我在枕上搖一搖頭:“你呢?”

  高暘俯身抱住我,在我耳邊輕聲道:“你抱著我,我就不疼了。”我環住他的腰身,指尖所觸,又是一道疤痕。

  一夜昏天黑地,晚膳也沒有用。我才睡了一個更次,便怎麼都睡不著了,於是起身穿衣。高暘還在沉睡,唇邊兀自掛著心滿意足的笑容。

  我穿上襖子,裹上大毛氅衣,趿拉著棉鞋,走上露台。汴河波平如鏡,紅日升起,在水中拖成長長一道火焰。太陽貼著地平線張開兩道由赤而紫的雙翼,仰承明朗廣闊的天宇。河面自紫灰而黃白,似錦緞皴染得均勻。兩岸黑沉如鐵,心中靜謐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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