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4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芸兒輕聲念了一遍我親手擬定的“皇太后密詔”。話音剛落,但覺風雲突變,陰沉欲雪。芸兒望一望天色,微微一笑道:“這封詔書,我出京之前便已讀過千百次了。那一日,我又當著信王的面念了一遍,信王甚是惱怒,將朏兒從我身邊搶了去。”說著微微冷笑,毫無驚懼與後怕,“我諒他也不敢傷了朏兒,軍中都是男人,根本不耐煩照顧孩子。果然不過幾日,他還是將朏兒送了回來,還要向我請罪。”

  說起來輕描淡寫,但我知道,高暘雖不會在軍中公然謀害天子,但身為母親,與幼子分開,必定度日如年。芸兒一直在高暘的監視與掌控之中,卻從未屈服過。我甚是敬佩:“太后英明。”

  芸兒笑道:“我又一口咬死,是章華宮的宮女將詔書傳遞出宮的,信王還不信。我便說,就是值房裡的那兩個婆子,貪了我的銀子,聽我的吩咐將密詔傳遞出宮,託了宇文君山的家人齎往江陵。果然我回京後便發現章華宮的侍衛和宮人全部換掉了。這會兒屈打成招了,也說不定。”

  當日從正殿出來,值房中的兩個老宮女畏懼我的“威勢”,自作聰明竟沒有搜我的身。此事若說收了皇太后的銀子,傳遞一件東西出去,倒也不無可能。而宇文君山一家二十四口,已在信王去洛陽之前全部處斬,這其中的真偽曲折,只怕是再也問不出來了。

  芸兒越說越是輕蔑:“其實他信不信,有什麼打緊。我說詔書是真的,偽詔也是真的。他若行得正,只管告訴天下人,皇太后叛國,與反賊勾連。即刻廢殺我也無怨。”說著深深一嘆,“可惜啊,謀算雖好,我手中卻沒有信王這樣的謀臣與干將。”

  芸兒承認親手擬詔,命江南起兵,便是公然與高暘為敵,再追究是誰將密詔送去江南,已不是那麼急迫。芸兒說得合情合理,又能背誦密詔,高暘或有幾分相信,這才盤查自己安放在章華宮的宮人與侍衛。所以高暘去洛陽後,此事一直擱置,似是不了了之。

  我嘆道:“一敗塗地,不亦宜乎?

  芸兒含淚,低低道:“事到如今,生死早已置之度外。”說著目光灼灼,語氣沉緩,“姐姐的囑咐我一句也沒有忘記,再見時彼此安好,已是心滿意足。”

  我對芸兒的“囑託”,便是那封詔書,是我上一回進宮時,趁著從芸兒手中接過高朏的功夫,悄悄塞入芸兒掌心之中。劉鉅所書之“偽詔”,雖出自我手,實是皇太后“親授”。章華宮看管嚴密,無法帶出任何信物,所以我借柔桑小產之事去景靈宮,從柔桑處獲得一件御用之物。

  只聽芸兒又道:“我能為先帝、為朏兒做的,也只有這些而已。可恨我沒有家世,沒有兄弟子侄為我爭天下。事到如今,也只有玉機姐姐還一直念著我。姐姐的恩情我永遠記在心上,只望姐姐也不要忘了我當日的請託才好。”

  我肅容道:“皇太后所命,微臣不敢一日或忘。”

  出了章華宮,見天色還早,便去濟寧宮看望玉樞。自沈太妃薨逝,已有數月不見玉樞。若今日再不去,只怕她又要傷心。然而還未跨進濟寧宮的門,便聽見裡面吵吵嚷嚷。守門的小內官正要進去稟報,我伸手止住,立在牆下傾聽。

  只聽一個年長的女人道:“二位娘娘說,內阜院少發了炭火,這罪奴婢是不敢領的。這也問不著奴婢,二位娘娘只管問商總管去!”

  只聽慧太妃的聲音道:“濟寧宮的事,向來是陳姑姑理會的,本宮不問你,卻問誰去?”

  陳姑姑冷笑道:“聽聞娘娘也是掌管過內阜院的,怎不知內阜院的規矩?什麼位分,多少份例,都是祖宗定好的。然而祖宗的規矩再大,也沒有上頭大。如今上頭一聲令下,裁剪了兩位娘娘的炭例,別說奴婢,便是商總管也無可奈何。”

  一番話噎得慧太妃無言可答。只聽淳太妃賠笑道:“天氣冷了,沒有炭如何過冬?還要求姑姑替我們想想辦法。”接著玲玲細響,“些些微物,不成敬意。”

  陳姑姑的口氣稍稍緩和:“娘娘的賞賜,奴婢不敢領。”

  淳太妃笑道:“還請姑姑憐憫,溧陽還小,實在是受不得寒。”

  陳姑姑忽而嘆道:“二位娘娘千萬別怪奴婢,要怨,就怨自己沒個左右逢源的好妹妹,既得皇太后歡喜,又得信王恩寵。哼,都是皇子公主,命數的分別也就在於此。奴婢告辭了。”

  我甚是不悅,也懶怠進去了。為避免碰到這位陳姑姑,我躲在一缸松柏之後,見一行宮人遠去,這才從益園出宮。

  一登車,綠萼便不憤道:“剛才那姑姑的話好生氣人,竟連太妃也不放在眼裡了。”

  我嘆道:“太妃雖然尊貴,終究無權無勢,有孩子的還好些,沒有孩子的……你沒聽那陳氏說麼?這炭例是上面定的。分明是信王府有意令玉樞不痛快。”

  綠萼不解:“聽陳氏的口氣,信王府並沒有剋扣婉太妃的炭例。”

  我搖了搖頭:“玉樞善良溫婉,怎忍心見溧陽長公主受苦?定是要分她們母女一些的。既分給淳太妃,又怎麼能不給慧太妃。如此一來,三位太妃的炭例都不夠了。若狠心不分,三人同在濟寧宮,難免齟齬。”

  綠萼嗤的一笑,十分不屑:“信王妃幾時也變得這麼無聊了,在這種小地方用心思。依奴婢看,分給溧陽長公主也就罷了,慧太妃可以不必理會!”

  我嘆道:“自昱貴太妃與沈太妃母子沒了,濟寧宮越發沒人了。本來就艱難,若不合舟共濟,豈不是親者痛,仇者快?”

  綠萼道:“那姑娘怎麼不進去殺一殺她的威風?”

  “我又不住在宮裡,一時快意只會讓事情更糟糕。”說著低了頭,甚是愧疚,“濮陽郡王便是現成的例子。我當初若忍一忍,不向信王求情,或許濮陽郡王便不會死得這樣慘。本想讓他少受些苦,不想竟成了他的催命符。”

  綠萼忙道:“這事如何能怨姑娘?”停一停,又道,“再說事情也未必像姑娘想的這樣——”

  後面的話我沒有聽見,只覺得心痛得抽搐不已,顫聲道:“幸而那是濮陽郡王,若是姐姐的孩子……”說罷按住左胸,倚壁說不出話來。

  綠萼一面撫著我的背,一面手忙腳亂地翻著布囊找藥丸,好一會兒,才將藥丸送到我的嘴邊。一股熟悉的清苦氣味襲來,我厭惡地推了開去,側頭向壁落下淚來。綠萼不敢再勸,只得將藥丸放回小瓷瓶,重新斟了水上來。

  我累了。整個腔子都被掏空,一顆心輕飄飄昏沉沉地四處遊走,四處碰壁。十數年的潛伏與爭鬥,都只為高元靖傳下來的龍椅。我深感厭倦。

  這樣的事過去有,本朝有,將來也不會斷絕。為皇位而死,也算“死得其所”。只可憐無辜的軍士百姓,他們的血淚,一半化作糧食粟帛、兵戍徭役,一半吞入腹中,沁入骨髓,成為野苔上一線微不足道的枯槁痕跡。盛衰交織,興亡更替,歷朝歷代,莫不如此。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