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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熙平見我不動,微微詫異:“你也出去吧。”

  我深吸一口氣,自暗處走到燈旁,緩緩摘下覆面的輕紗,輕聲道:“殿下……”

  熙平雙頰的肌膚一顫,雙目闃然睜大,愕然道:“是你……你不是在青州麼?”

  我搖頭道:“玉機從未去過青州。”

  熙平空洞的眼眸中燃起陰火:“你來做什麼?”

  我微笑道:“自然是隨簡公公來送毒酒的。”說著將白瓷執壺與酒杯往她面前推了推。

  熙平瞥一眼毒酒,又默默看了我半晌,頓時恍然。她蒼白的雙唇抿成一線,面色鐵青。她已年近五旬,且染病多年,雖然保養得宜,終究華發焦面,不復當年了。只是麗顏衰老,仍留著初見的氣度。好一會兒,她睜開眼道:“你怎麼還不走?”

  我笑道:“玉機奉命監刑,自然要看殿下飲下御酒才能回宮復命。”

  熙平再也忍不住,忽然跳起身,向我撲了過來。臨死的掙扎疾若電掣,我躲閃不及,被她卡住了脖頸推到牆邊。她的右手顫抖得厲害,冰冷的虎口一下一下地撞著我的肌膚,卻因病弱始終使不上氣力。她沉聲道:“你竟連自己的親兄弟也不放過!?”

  我推開她的右手,冷冷道:“殿下又何曾對自己的親兄弟、親侄兒有半點憐憫之心?殿下與信王命朱雲刺殺先帝之時,便是將朱雲往東市的鍘刀下推。是殿下推他去死的,如何能怪我?”

  熙平哈哈一笑,退步扶著桌子。執壺猛地一晃,毒酒濺出數滴在她腫得發光的手背上。“高思諺與高曜不過是庶子孽孫,我從未視他們為手足與骨肉。我為兄復仇,天經地義。然而朱雲是你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你竟然令他飽受酷刑折磨。你當真是心狠手辣。”

  我呵的一聲輕笑:“殿下莫忘了,玉機自幼是在公主府長大的。”

  熙平微微喘息,有氣無力:“你雖在我府中長大,但論心狠手辣,我不如你。”

  我整一整被她弄皺的藕荷色半臂襦裙,微笑道:“殿下所言甚是。殿下為了搭救女兒的性命,竟然甘心受戮。玉機不勝欽佩。”

  提起柔桑,熙平的眼中直欲噴出火來。她再次撲了過來,我一讓,她收不住腳步,撞在牆上。整個屋子都晃了一晃,兩三點輕塵悠然飄落。熙平回過身來,金絲步搖急亂如雨。她又憤恨又傷心:“柔桑視你為親姐,你竟這樣害她!”

  柔桑?多麼遙遠的封號。她竟還這樣喚女兒。我不可抑制地笑了起來:“思幽皇后何嘗不視殿下為親姐?為了讓信王登基,殿下處心積慮謀害她的獨子。庶人曹氏何嘗不是殿下的親女?殿下明知她心有所屬,依舊強她入宮,只為讓她成為太后,名正言順地禪讓於信王。論手足之情,論對曹氏的疼愛,玉機與殿下其實並無二致。”

  熙平冷哼一聲:“你懂什麼?只要她做了皇太后,與誰不能做長長久久的夫妻?!她愛誰,誰就要奉承她。不是比爭寵好千萬倍?”

  我嗯了一聲,愈發平靜:“當初我還曾奇怪,一個要做皇后的貴女,如何殿下明知她對朱雲有心,竟不禁止她往我家去?如今我才明白,掌握著天下大權,要誰不來呢?”

  熙平冷笑道:“不想她竟看上了那不成器的朱雲,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她倚著牆壁喘息片刻,終於坐了下來,靛青的袍子鋪展開,層層泛著波光,熙平似沉浸於碧水之中,呼吸越發急促。我冷眼看著,並不上前。良久,熙平終於問道:“你究竟是如何查出此事的?”

  多年以來,我與熙平謹守同一個秘密,這秘密並不能使我們更親近,反而成了一道無法度過的巨濤洪流。我們隔岸注視,小心翼翼地前行。我從未想過要她死,不想她還是因我先觸死境。沒有她,便沒有我的今日。沒有我,亦沒有她的今日。她一生中最後一個問題,我自當耐心作答,向她吐露所有的實情。今夜,我不能高聲說話,亦不能讓熙平活著離開我的視線。

  我緩步上前,掇了一個錦墊放在地上,又挪了燭台在地上,與她對面而坐,就像兩個多年不見的好友在山林間暢飲談天、嘯吟風月一般。“殿下知道我當年在宮中的行事。只要給我一絲線索,我便能將實情查得水落石出。”

  熙平沒有多問,只是嘆道:“是,即便你當時身受重傷,我也信你定然能辦到此事。為此我勸信王夫婦早些結果了你,他們卻始終不肯,白白錯失良機。如此說來,華陽是你藏起來的?”

  我笑道:“是我命劉鉅去宮裡救出來的。”

  熙平道:“你將她藏在何處?”

  我笑道:“舊年我重傷初愈,隨母親去白雲庵還願,便與寂如師太約定將華陽長公主藏在白雲庵。”

  昇平蹙眉道:“不可能!信王在京城內外到處搜捕,白雲庵逐間房子也被搜檢了兩遍,如此兩個蓄髮的女子,在一大群尼姑之中,如何能錯過?!”

  我笑道:“殿下大約不知道,當年昇平長公主出家不久,內府曾擴建白雲庵。從籌措銀子,到改建督造,一應事體都是越國夫人經辦的。當年昇平長公主有心避世,所以特意讓越國夫人鑿了三間石室用以閉關,這三間石室並不在督造的圖紙之上。衙差軍士一來不知道有此密室,二來不敢冒犯寂如師太,更不敢褻瀆佛祖,自然是搜檢不到的。是了,前些日子施大人與夫人泰寧君去白雲庵禮佛,順道將華陽長公主從庵中帶入京城,那一夜因為車壞了,夫婦二人還宿在我家中呢。華陽長公主便在仁和屯客店中歇了一夜。殿下說,巧不巧?”

  熙平一怔,像是從深遠的角落中拾起一段不起眼的記憶:“施哲……”說著嗤的一笑,“這麼多年,我還以為他做了宰相便長進了,不想更加愚蠢,竟跟一個女人幹這等殺頭的勾當!”

  施哲的“愚蠢”,便是他曾救助過父親,然而熙平似乎已經不記得了。我不欲分辯,只垂眸淡淡道:“昌王也是我派人勸返西北的,前些日子他還上書說,若信王不肯廢殺曹氏,他便要兵諫汴城之下。”

  熙平冷笑道:“‘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你素來‘憂國憂民’,如今挑唆昌王反叛,便不怕戰火屠戮生民麼?!你在宮裡那些年,果然學足了高思諺的假仁假義!”

  我搖了搖頭,正色道:“倘若將來信王不篡位,昌王便不會起兵。既不起兵,又何來屠戮生民?‘有伊尹之心則可,無伊尹之心則篡矣。’[90]至於殿下責備玉機假仁假義——”我笑意淡惘似血雨腥風打落了的白玉蘭,“玉機不敢不認。前幾日李萬通進城說書,西市推擁蹈藉,死傷數十人。我既不憐惜他們,又怎會憐惜戰場上將死的百姓?”

  熙平怒道:“原來李萬通也是你買通的!”

  熙平一臉慍色,久病發黃的臉顯得愈發臃腫和衰敗。聽她提起高思諺,我的口氣里竟不自覺地帶了一絲柔情:“然而殿下說太宗皇帝是假仁假義,那便大錯特錯了。太宗皇帝若不仁慈,你我都不能活到今日。試問,今日信王該問誰討要那禪讓的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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