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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熙平道:“睿王也是你請出作證的?”

  我笑道:“睿王是施大人請去公堂作證的。”

  熙平側頭思忖片刻,眸中有全然貫通的笑意,更有幾分讚賞,幾分懼意:“果然……你和你的父親一模一樣!”

  我口角微揚:“殿下過譽。玉機去朝五年,先帝竟遭刺殺。而父親身死,他生前的策劃卻未曾有一刻停息。父親知道先帝登基後,玉機必定遠離朝闕,不會阻礙殿下與信王刺駕的陰謀。而玉機連一親弟都不曾好好親近了解,以致他腰斬東市。這樣說起來,論謀略,論識人之明,玉機都遠遠不如父親。”

  熙平一怔。燭光映出一張明暗交錯、溝壑分明的蒼老面孔,她眼中的快意淒迷而冷艷。“你就是心腸太軟,心思太重。你愧疚,所以離朝;你不願令高曜自覺有弒兄之罪,所以始終不肯對他言明實情。如今你眼睜睜看著他去死,卻無能為力,定然痛苦至極吧?但凡你留在京中,或對他言明實情,我未必能得手。”

  我不為所動,只淡淡一笑:“不錯。自我得知先帝駕崩的那一日起,我便知道這一切都是殿下數十年的籌謀。錐心之痛,令我夜不能眠。可恨我當初輕信殿下是為了令曹氏所生的皇子即位,不想連先帝亦不過是殿下計算中的一枚棋子。真是好心機,好計謀。當年玉機在樊樓聽李萬通說信王屠滅藍山城時,不是沒想到過今日之事,然而自覺荒唐,便不做多想。不想偶爾一閃念,竟應了今日之事。沒有及時識破殿下的計策,是玉機蠢鈍不堪,如今追悔莫及,慚愧無地。”

  熙平輕哼一聲:“可恨那一日在信王府,信王夫婦竟心存仁慈,沒有讓你自生自滅。”

  我微微一笑道:“我與信王夫婦十數年的情分,信王視我為功臣,王妃待我如親妹,他二人如何捨得我死?終究還是殿下先死。”

  熙平雙唇顫抖,面如土色:“你……你今日是特地來向我炫耀的麼?”

  我笑道:“有些話放在心裡太久了,不吐不快。”

  窗外的燈光似海上暗夜中的信塔,穩定而遙不可及。熙平側頭望了一會兒,漸漸平息了憤慨,隨即嘆道:“我年老多病,根本死不足惜。只要我的柔桑還活著,待信王登基,她還是尊貴無匹的太后!”

  我呵的一笑:“皇太后已廢,人心乖離,朝野側目。即便殿下以一死洗脫信王弒君的嫌疑,將來信王也未必能登基。”

  熙平道:“如今你所能倚恃的,不過是昌王。昌王絕不是信王的對手!”

  我冷笑道:“昌王身為宗親藩屏,手握數萬大軍,猛將如林,人馬剽悍,久經戰陣,資械充足,哪一點比禁軍弱了?昌王舉誅弒君反賊的‘義兵’,定能贏得朝野擁戴。”說著愈加輕蔑,“殿下若真的不懼昌王,大可命信王立刻發兵剿滅昌王,何必親自攬過這弒君之罪?難道殿下不想親眼看著信王登基?”說罷斟了一杯毒酒,酒中還有一絲餘熱,像不甘心就此熄滅的執念,“可惜,即便信王能登基,殿下也瞧不見了。”

  熙平語塞。我舉起酒杯:“請殿下滿飲此杯。這一醉,此生再無牽掛。”

  熙平的身影在窗上顫抖不止,她推開毒酒,連聲冷笑:“你別得意,你也會有這一日的!”

  我愈加謙和,將酒杯舉高了些:“大約有吧。可惜今日是玉機看著殿下先死。”

  熙平道:“原來你竟這般痛恨我。我若不肯就死呢?”

  我笑道:“殿下必是牽掛曹氏。殿下放心,雖然景靈宮衣食不周,衛宿不謹,但曹氏腹中是我的親侄兒,玉機一定會好好照料他們母子的。”

  熙平一怔,隨即大笑,接過我手中的毒酒,扶著牆慢慢站起身來。小簡聽見聲音,連忙推門進來。熙平舉酒向天,流淚高呼:“父皇、母后、兄長、皇姐,小語來了,小語來了……”說罷仰頭將一大杯毒酒一飲而盡。不久便面色青紫,倒在榻上抽搐不已,七竅流血,窒息而亡。

  我與小簡併肩看著熙平毒發身亡。蠟燭快燃盡了,熙平的眼角還拖著兩行血淚,一張臉因毒發的痛苦擰成一團,有直面死亡的驚懼和期待。這是我第一次目睹一個人跨越生死之境。

  小簡試了試氣息,摸了摸頸下的脈搏,翻了翻眼皮,這才道:“大人,庶人高氏已自裁。”

  出了正廳,我依舊以輕紗覆面。小簡去二門命侍衛傳太醫與仵作來驗明正身。

  我低頭呆立在廊下。我欺騙的人與欺騙我的人,都已死了。三十年的謀劃,這一局終於走到了盡頭。當年熙平與父親出於對生父卞經的情義,於西市贖買我們母女三人。我不會忘記青布靴子的質樸與溫柔,更不會忘記熙平年輕嬌麗的面容。倘若他們預見到今日的終局,還會不會送我入宮?若沒有朱玉機,殺死高顯的兇手會暴露麼?裘後會自盡麼?高曜會成為太子麼?我身為長公主府的奴婢,會不會早就隨著長公主身死族滅?

  這樣胡思亂想,渾然不覺周遭的人來來去去。夜風如水,滌不淨我周身沾染的血污。自王府中向銀杏與劉鉅面授機宜的那一刻開始,我便再也不能回頭了。

  小簡端了殘酒出來,拖長聲音高聲道:“庶人高氏伏誅——”消息一層層院落傳了出去,不久,長公主府外便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那是死亡的信息。

  景祐元年三月廿六,昔日的熙平長公主、庶人高氏賜死,終年四十六歲。

  第二十八章 大害小害

  數日後,我“回京”聽聞城中變故,當即往朱雲的墳墓看視。自午至晚,我在朱雲的墓前盡情痛哭了一場,算是盡了這些年的姐弟親情。朱雲十三歲時,便獨力查清了父親遇害的真相,以他的才智與勤奮,本當前途無量。如果他一直是當年那個明朗孝義的少年,那該多好。

  我不飲不食,直站到天黑。這裡是仁和屯的槐樹林延伸出來的一帶荒地,朱雲就葬在幾株大槐樹之間。因是弒君的罪人,母親和高曈不敢立碑,只在槐樹上刻了標記,系了白麻。風吹槐香,糙蟲輕唱,樹影婆娑,星空璀璨。朱雲長眠於此,也不枉了。

  站得累了,正要回仁和屯,忽聽遠遠有馬蹄聲傳來。因在野外,怕是歹人盜匪,小錢連忙拿出兩柄早已上了火藥和彈子的短銃,一柄交給我,一柄藏在自己袖中。馬蹄聲越來越響,眾人俱是驚疑不定。星光浸透了林子,迷霧幽藍,十幾個黑影在林邊下馬,糙聲沙沙,似游蛇吐信。聲音越來越近。

  我秉燭端立,將銃藏在寬袖之中。為首之人轉過一棵大樹,燭光緩緩照亮他清俊冷毅的眉眼,原來是高暘。我聽見眾人鬆了一口氣,小錢悄悄將火器又塞回了包袱。高暘身後還跟著十幾個勁裝裝束的隨從,他一擺手,眾人都在樹後站定,不敢近前。

  我屈一屈膝,低頭退在一邊。高暘脫去黑色的斗篷,但見內里是一件雪白的長袍,星光泛著幽幽冷光。小錢上前,遞上三炷香,高暘親自在燭火上點著了,俯身三拜,這才走到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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