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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笑道:“口舌議論,確是小事,然而姐姐難道不曾聽過,‘怨豈在明?不見是圖’[81]?”

  啟春凝神道:“妹妹這話似是有所指。”

  歌聲越發心不在焉,被春風卷得東倒西歪。箏音又太凌厲,像一把刀胡亂砍斫。我笑道:“姐姐多心了。妹妹不過泛泛一說。世上多少無根據的事,卻防不住旁人有心。就好比我已然重傷難支,姐姐卻仍舊不肯放鬆。”說罷一擺手,綠萼雙手將小錢給我的腰囊放在桌上,“這件東西,是姐姐府上的吧。”

  啟春先是驚愕,隨即釋然,不禁笑道:“劉鉅是絕世高手,我便知道瞞不過他。”

  我揚起下頜,笑意冷淡,特意露出幾許鋒芒:“不錯。劉鉅是絕世高手,摘人首級如同探囊取物。我若要遣他殺人,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但是我沒有。”

  啟春微微動容,雙肩不自覺地一顫,仿佛劉鉅已將冰冷的長劍架在她的脖頸之上。只一瞬,她平靜下來:“不錯。沒有根據的話,妹妹不說,沒有根據的事,妹妹不做。”

  啟春見識過劉鉅的功夫,內心深處自然懼怕他以己之道還己之身。我甚是滿意,微微一笑道:“姐姐既知道,就不要再做這種無謂的事情了。”

  啟春笑道:“如此說來,我要多謝妹妹饒命之恩了。”

  我搖了搖頭,懇切道:“我說過的,沒有根據的事,我不會做。我從沒有想過指使劉鉅刺殺任何人,又何來饒命之恩?姐姐說這話,分明賭氣了。”

  箏音甫歇,笛音又起。啟春拈了一枚百果糕放在我面前的刻花青瓷小碟子中,笑意如水,涼而沉緩:“我又說錯了話,還請妹妹恕罪。”

  之後直到下船,我未曾與啟春再交一言。這短短一段水路,漫長得像我與啟春之間十數年的光陰。出了城,我便要求在最近的渡頭停靠。啟春親自送我上岸,默默行禮作別。風中只見她雙目一紅,我也忍住淚意,轉身登車。天地靜默,我在岸上,仿佛聽見她在嘆氣。

  我亦嘆息。從此以後,世上再無關心我、開解我的啟姐姐,只有高高在上、野心勃勃的信王正妃——啟氏。

  快到仁和屯時,我下車步行。走了數十步,心中沉鬱之氣稍減。田野廣袤無垠,嫩黃夾雜著新碧,河邊環繞著深翠。天際濃雲滾滾,仿佛山頭若隱若現。耽於美景,我不禁放緩了腳步。綠萼終於忍不住問道:“信王妃這樣害姑娘,今日這樣不咸不淡地賠個禮,姑娘就原諒她了不成?”

  我不覺好笑:“我幾時原諒她了?”

  綠萼道:“姑娘若不是原諒她,怎的一句責備的話也不說?”

  我笑而不答。好一會兒,才聽銀杏道:“君子絕交不出惡聲,似姑娘與信王妃這般坦誠,也算極難得了。還有一件,本來今日信王妃大約是來探姑娘口氣的,想看看姑娘在刺駕案上知道多少,對當今禪讓於信王是何看法,甚至許諾好處也說不定。誰知姑娘一襲話說得王妃啞口無言,自己的話根本說不出口。想來這於信王妃,還是生平頭一遭。”

  風中飄著酒香,繡鞋早沾了一腳的春泥。我哼了一聲:“這在我和她之間,大約是頭一遭。”

  綠萼不禁嘆惋:“到底還是為了一個男人生分了。”

  我坦然一笑:“我和玉樞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彼此之間尚且會生分,何況我與信王妃?兩個女子因為一個男人生分,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不必放在心上。”

  綠萼道:“若換了奴婢,只怕不敢當面質問。”

  我笑道:“‘鴟梟不鳴,未為瑞鳥,猛虎雖伏,豈齊仁獸’[82]。裝糊塗有什麼意思,說開了,誰還怕誰不成!”

  第二十四章 固服於勢

  數日後,我上書辭官,告老還鄉。柔桑免了我的官,只留著我的爵位,准我回壽光養病,又命青州刺史對我多加照拂。進宮辭行的那一日,柔桑身著淡黃色的齊胸襦裙,以寬大的裙裾掩飾尚未隆起的小腹。才一盞茶的工夫柔桑便起身嘔吐了兩次,不多一會兒就回寢殿歇息了。

  我向她道別時,她眼中的不舍是真的。她想對我說什麼,卻總是欲言又止。她的臉上有貫穿始終的竊喜、慚愧與不安,就像小時候不做功課、偷偷玩耍、又害怕被熙平大長公主發現一般。只是這樣的神色,再不能讓我心生憐愛。她婉轉話別,我只漠然聽著。呆望著她的臉,我不禁想像起一杯滾燙的毒酒從她花瓣一樣嬌嫩的雙唇中緩緩淌入,流轉於粉白的舌苔之上,慢慢沁入心底最深處,湮滅每一下掙扎的呼吸。

  從守坤宮出來,銀杏便笑道:“皇太后倒是放心讓姑娘去青州。”

  我笑道:“我與信王妃已然明言,信王府與皇太后也該放心了。咱們且安心在仁和屯住些日子,天氣熱了去海邊避暑,做出不問世事的樣子來,那才愜意呢。”

  回到仁和屯,依舊教孩子們念書。清晨入宮,午後才回到家中。課開得遲,自然散得也遲。直到亥初時分,孩子們這才全部離開。綠萼一面收拾筆墨,一遍抱怨道:“說是來養病,這才幾日,又閒不住了。”我不答。綠萼白了我一眼,鼻子裡直噴冷氣。我只作聽不見,舉起書來遮著臉。

  忽聽有人敲門,我如聞大赦,忙道:“綠萼,快去開門。”

  綠萼沒好氣道:“這會兒還有誰來?定是小孩子忘了東西在這兒,回來取的。”說話間,敲門聲更加急促。綠萼只得拋下書,出去開門。好一會兒,只聽綠萼驚呼道:“泰寧君!”

  聽聞採薇到了,我連忙迎了出去。採薇俏生生地立在玉蘭花樹下,一身水藍綢衫在燈光下泛起溫柔的波光。我詫異道:“妹妹怎麼來了?”

  採薇行了一禮,微笑道:“今天我去白雲庵,誰知與寂曉師太多說了兩句,出來遲了,半道車子又壞了,好容易才走到這裡,想來是來不及回城了,乾脆來姐姐這裡叨擾一夜。不知姐姐肯不肯收留妹妹?”

  我見她裙角上儘是濕漉漉的灰黑色,想是下車時踏在了泥水裡,狼狽步行至此。我連忙請她進來,一面笑道:“只管住下。只是我這裡房舍簡陋,恐怕委屈了妹妹。”

  採薇笑道:“多謝姐姐。哪裡敢嫌簡陋?”

  採薇身後只跟著一個丫頭和一個青衣小廝,我不禁道:“妹妹出遠門,只帶兩個人,哪裡夠服侍呢?”

  採薇一怔,忙道:“我本來帶了五個人,一個車夫、三個丫頭和一個小廝。都帶到姐姐這裡來,只怕不但不能服侍我,還要給姐姐添亂,所以讓車夫和另外兩個丫頭去村裡的客店歇宿了。”

  我笑道:“妹妹想得周到。”說罷攜手進屋。

  銀杏聽聞人聲,帶著兩個粗使的小丫頭從廚下趕過來奉茶。我望一望窗外,只見採薇的丫頭早放下包袱,隨綠萼抱了被褥鋪床去了。那小廝卻在院中站著,呆望著大門。綠萼和那丫頭一捧茶具、一捧銅盆往客房中去,俱繞到那小廝的背後。兩人縮著脖子、低著頭,像是生怕驚動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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