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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搖頭道:“我只知先帝駕崩,昌王不肯回京,其餘的消息,一絲未聞。”

  杜嬌笑道:“‘不肯’?君侯這樣說,並不算‘一絲未聞’。”

  我連忙施了一禮:“杜大人既與裘大人有書信往來,西北的情勢想必比玉機所知為多。”

  杜嬌道:“在下只聽說,昌王在狄道屯兵,說是防備吐蕃。”

  我心中一驚,狄道在洮水下游,隸屬熙州。當年姜維大勝雍州刺史王經,乘勝進兵狄道城下。鄧艾等力主退兵,陳泰卻道:“若維以戰克之威,進兵東向,據櫟陽積穀之實,放兵收降……傳檄四郡,此我之所惡也。”[80]遂以奇兵大破姜維。昌王的兵馬糧糙自洮水逆流而上,經渭河到達長安,不過數日而已。昌王只要拿下長安,沿途州縣傳檄而定。若拿下潼關,隴右、河西與關中便非朝廷所有。我不覺冷笑,怨不得竟一點消息也沒有,若眾人皆知,只怕整個汴城將陷入恐慌。

  杜嬌道:“聽說昌王本已回京奔喪,不知何故忽然迴轉。從此西北杳無音信。”說著轉眸凝視,又道,“昌王忠心護國,這便是天意。”

  我只作不見,仰面望著湛藍高遠的天空,目光追隨柳絮越去越遠。昌王因何迴轉,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他折回西北,便再無回頭之路。的確是天意。

  夜半下了一場雨,門前的玉蘭花落了一地。春煙裹脅著柳色,雨後的塘子宿醉未醒,汴河卻已喧囂。八名身著青布短直裰的縴夫把信王府的游舫拉到城中的渡頭。游舫赤柱華蓋,雕欄畫枋,前後各一亭,中間闊朗通暢。前亭中坐著一班女樂,後亭中已擺下了茶酒點心。服侍的從人有三十多,依艙壁而立。弦停歌住,一片鴉雀無聲。

  啟春親自下船迎接,兩邊女人雁翅排開,一色的珠翠華衣,甚是氣派。相比之下,啟春只一襲牙白色窄袖春衫,通身不飾珠玉,只以玉簪束髮,更顯英麗明快。三月未見,啟春清瘦不少。春風拂起她的衣裙,纖腰一握,她仿佛要從這繁華輻輳中乘風飛去。

  彼此寒暄一番,便攜手上船。路過前亭,幾個美貌的樂伎都起身行禮。軟糯清新的話音中,一片環佩叮咚、珠玉泠泠。柔風掃動七弦,似有嗚嗚喑鳴之聲。

  穿過艙中兩列人牆,來到後亭。但見小方桌上擺了一件三層黑漆描金牡丹食盒並一套青瓷茶具,船尾擺了小爐,正在烹煮茶水。兩個小丫頭守著茶爐,像普通漁女一般,挽起袖子和裙褲,並肩向水,輕聲說笑不絕。連岸上縴夫的姿態亦是輕鬆閒適的。

  我笑道:“姐姐費心了。”

  啟春一抬手,船頭響起幽幽一縷笛聲,越過我的耳畔,一徑向下游去了。啟春笑道:“你一出王府,便進了宮,這一向也有數月未見。我這幾個月實在有些忙碌,雖進宮了好幾趟,卻沒來得及去漱玉齋看望妹妹。望妹妹見諒。”

  我笑道:“信王乃柱國,姐姐自然也跟著忙碌。”

  茶水齊備,啟春親自為我斟茶,一面笑道:“妹妹今日的氣色甚好,到底是宮裡的御醫醫術高明。”

  我忙道:“若無姐姐府中的女醫及時救治,只怕沒有御醫什麼事。”說罷舉起今春新炮製的碧螺春,似揚起美酒,笑意更深,“就更不得見此盛景了。”

  啟春垂眸一笑,唇角微顫:“說起妹妹的傷,我不敢居功,只有慚愧的份。”

  笛聲隨風遠逝,箏鳴稍起。我笑道:“姐姐當真慚愧麼?”

  啟春眸色一跳,凝成一線暗綠的疑光:“妹妹在我府中受傷,我一直傷心慚愧,自責不已。”

  我驀地將臉一沉,冷冷道:“姐姐既傷心慚愧,自責不已,那當初為何又要置我於死地?”

  春風忽冷忽熱,啟春的面色於青白之間變幻數次,終於僵了下來。從我識得她以來,從未見過她這般神色——意外、尷尬、不安、遲鈍,像箏音隱沒後,歌姬略顯乾澀的歌喉。她微微侷促,終是沒有否認,只是苦笑:“妹妹……都知道了。”

  我微微一笑道:“過了這許多日,我若還不知道當初是誰害我,當真白與姐姐相交多年了。”啟春無言以答,更不忍面對,於是起身憑欄而望。一個蒼白的背影,在北岸的青糙碧樹之間游移,冷得像冰山佇立。我追問道:“姐姐這樣做,是因為信王殿下麼?”

  啟春仿佛哼了一聲,在嘲諷我,也是嘲諷自己:“妹妹既然都知道了,難道會不知道其中的因由?”說罷轉過身來,片刻之間,神色便回復鎮定,甚而有幾分淡然無畏,“如果我說,我並非蓄意,只因那一瞬的鬼迷心竅。妹妹信麼?”

  我亦坦然相視:“我信。姐姐若是蓄意的,便不會全力救治我。只怕世上已無朱玉機這個人。”

  啟春道:“多謝妹妹還肯相信我。”說罷緩步上前,盈盈拜下,素裙似雨後潔白的玉蘭花瓣鋪了一地。艙中的僕從俱側目而視,只是不得王妃的命令,他們不敢擅自上前。歌聲戛然而止,伴隨著絲竹倉促狼狽的止歇。游舫中頓時靜了下來,耳畔唯餘風聲與水聲。

  我連忙離席,俯身欲扶。啟春踞若磐石,紋絲不動。我撤了手道:“姐姐請起。”

  啟春道:“這些日子,我每每進宮,都想去看望妹妹,只是不敢。日子越久,越是無顏相見,心中便愈加惶愧不安。我不敢奢求妹妹原諒我,我只想妹妹知道,我並非蓄意謀害。”

  我嘆道:“我知道。我早說過,我相信姐姐。”啟春這才起身,依舊坐下。

  我斟了一杯茶放在她的面前。啟春的眸中有兩分感動,八分茫然,然而不過一瞬,便轉為戒備的神色。歌姬又唱了起來,絲竹聲顫顫巍巍,每一絲氣息,每一道指風,都滿含窺探之意。我淡淡道:“姐姐既坦誠相待,此話不提也罷。現下我只有一句話想請教姐姐,望姐姐念在多年的情分,如實答我。”

  啟春似乎知道我要問什麼,她櫻唇微張,話到口邊被風吹冷一般,短促道:“你問吧。”

  我肅容道:“玉機斗膽請問姐姐,當真是華陽長公主與貴太妃合謀刺殺了先帝麼?”

  啟春垂眸一笑:“高氏與邢氏,妹妹還稱她們為長公主與貴太妃……何需問我?”

  我頷首道:“不錯。邵奭雖是刺殺先帝的兇手,卻不是元兇。且他是個無名之輩,只要賂以重金,誣陷兩位後宮女眷又算得了什麼?”

  啟春不易察覺地鬆了一口氣,嘲諷之意絲毫不加掩飾:“妹妹素來聰慧,想來心中已有了答案。”

  我淡淡道:“不是我聰慧。沒有根據的事,我不臆測,更不斷言。可是事到如今,上至王侯,下至黔首,誰不曾這樣想過?如今大家都說當今陛下要禪位於信王,只怕那樣想的人就更多了。只不過無根無據的,大家不敢亂說罷了。”

  啟春哼了一聲,施施然道:“悠悠眾口,誰能管束得住?說煩了,自然就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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