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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採薇道:“宮女之中,芳馨姑姑也算有福氣的,竟得以葬在這裡,且香火不斷。多少宮女內監病了死了,都無人理會。”

  我蹲下身子,拈去肉上的一精枯糙,又展袖拂去香果上的輕塵:“姑姑是為我受過。我自然不能讓她斷了香火。”

  採薇沉默片刻,終是鼓起勇氣道:“當年之事,妹妹也有所耳聞。母親常說,女子到了該出嫁的年紀卻還不嫁,是非總是特別多。姐姐若一直在外也就罷了,若打算長住京中,往車覆轍,姐姐不可不察。”

  我淡淡道:“我知道。”

  採薇索性道:“恕妹妹直言。姐姐以女子之身,位列朝班,清名素著,也算曠古絕今了。姐姐樣樣都有了,何不定下心來,好生尋一位夫君,安穩度日。想來令尊大人和芳馨姑姑九泉之下,也是這樣盼望的。”

  如此陳詞濫調,我已聽得太多。同齡女子之中,大約只有啟春和蘇燕燕不會對我說這樣的話。然而啟春在五年前勸我嫁給高暘,恐怕已對我動了心思,我對她亦難比往常。蘇燕燕則更加難以捉摸。原來女子到了該出嫁的年紀還不嫁,連知心人也會慢慢不見了。心頭一片蕪雜,不知該如何回答。

  採薇見我不說話,忙改口道:“自然,姐姐的志向不同於我這樣的尋常女子。適才多口,姐姐莫怪。”

  我攜起她的手,微笑道:“妹妹何必自責?我知道妹妹是關心我。”

  採薇笑道:“姐姐若真有心,我也可為姐姐多多留意。”

  我笑道:“那就多謝妹妹了。”

  正說著,銀杏回來了:“姑娘,果然是公子出城來拜祭老侯爺和芳馨姑姑,這會兒正在舊屋子裡歇息。公子燙了一壺酒,備下一桌山珍,說要為那日的事情給姑娘賠不是。”

  朱雲竟肯花心思在這裡向我賠不是,當真難得。我笑道:“他是一個人,還是與順陽郡主一起?”

  銀杏道:“郡主才出了月,不宜出門。自然是公子一個人。”

  採薇好奇道:“姐姐的兄弟要賠什麼不是?”

  我笑道:“昨日與兄弟起了些口角,他賭氣跑了,今日卻又來這裡撞我。有這般費力的工夫,為何昨日不肯好好說話。”

  採薇笑道:“姐姐的兄弟用慣火器的,脾性自然也烈些。”說著望了望天色,“既然姐姐有事,那妹妹便先回城去了。”我也不虛留她,於是親自送她到官道,看她上了車,這才迴轉。

  天已經全黑了。我和銀杏一人提了一盞風燈,踏著永遠也追不上的黯淡光暈深一腳淺一腳。我問道:“朱云何時有這樣好的脾性?竟巴巴地來這裡等我。”

  銀杏嘻嘻笑道:“姑娘當真以為是公子?這是奴婢編出來把泰寧君哄走的。”

  雖然在我意料之中,畢竟還是有些失望。“我說呢,他哪裡識得那麼名貴的器物,竟還能拿出來用。那舊屋裡的人究竟是誰,莫非是哪家的夫人攔著我送禮?”

  銀杏道:“姑娘且猜猜。”

  我駐足:“在白雲庵參了半日禪,回來還要和你打啞謎。你再不說,我也不去了。”

  銀杏忙道:“姑娘別生氣,奴婢說就是了。是信王殿下。”

  我愕然:“是他?”

  銀杏道:“信王殿下說他今日出遊,路過仁和屯,就進來拜祭一番。不想姑娘也來了,當真是巧。”

  我冷哼一聲,轉過身去:“帶著這麼名貴的器物路過仁和屯。真是巧。”

  銀杏急了:“姑娘莫非不想見殿下麼?”

  我疲憊已極,加之腹中空空,身上也漸漸冷起來:“我要回府歇息了。”

  銀杏道:“姑娘,便見一面又如何呢?”

  我嘆道:“我和信王之間早已無話可說。你代我去見他,就說我多謝他對父親和姑姑的心意,改日一定去王府拜見信王妃。我在車裡等你,你快去快回。”說罷疾步而行。銀杏無奈,只得去了。

  夜風撲在臉上,連腦府深處都是冷的。這樣埋頭疾行,就好像我不堪的前半生,不能回頭,亦無前路可望。既已陌路,就該不聞不問,讓我靜靜走完這條死路。

  走出百來步,忽聽身後響起一陣馬蹄聲和鑾鈴聲。有人騎馬追了上來,遠遠停住。他下了馬,朗聲道:“君侯留步。”

  七年不聞,高暘的聲音亦變得厚重而蒼涼。我只得轉身行禮:“玉機拜見信王殿下。”

  高暘早已過而立之年,西南的戰事與瘴氣,在他臉上留下金石一般硬朗堅冷的痕跡。一張臉清癯骨瘦,偏偏笑意柔和,帶著數度穿越生死的淡然無畏。一身白綠衣衫,整個人都灰濛濛的,像一竿偷生的枯竹。初見的一剎那,我的確有些認不出他了。七年間,我們都老了。

  高暘還了一禮,笑道:“做了君侯,便變得這般無情。明知故人就在故居盤桓,竟不肯現身相見。”

  我淡淡道:“殿下恕罪。天黑了,該早些回城才是。”

  高暘笑道:“也是。那孤送一送君侯。”說罷親自牽著馬上前幾步,伸手請我先行。

  我只得低了頭與他並肩前行。我一路默然,不肯先開口說話。鑾鈴細細,馬蹄悠悠,就像那一夜在汴河邊偶然相遇。年少時的情義,會隨時間散去。待彼此容顏凋零,曾經以為是久別重逢,其實不過是陌路相識。相見爭如不見。

  眼見村口的車馬已隱隱可見,高暘這才道:“孤與君侯,自舊年在汴河邊一別,已有七年未曾相見。君侯一切可好?”

  “多謝殿下記掛,玉機一切都好。不知太妃是否無恙?啟姐姐和安定縣主都好麼?”

  “托君侯的福,一切都好。春兒舊年在西南又生一女,陛下賜號安寧。”我忽然想起,高暘早年在桂陽時,曾與一個叫作智妃的女子生下一子。後智妃病死,那孩子便養在啟春膝下。屈指一算,那孩子也該有八九歲了。不知不覺間,他也是妻妾成群、兒女成雙了。真好,總算沒有像我一般,蹉跎半生。

  我笑道:“恭喜殿下。”

  高暘卻不以為然:“孟子云:‘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43]孤所踐,亦不過眾生常道,無可悲喜。”

  我本想反駁兩句,客套兩句,再寬慰兩句。誰知話到嘴邊只剩淡淡的幾個字:“無可悲喜?也是呢。”

  第十三章 如有王者

  走出村口,車夫和家中幾個小廝早已套好車馬等著我了。又是一陣長久的靜默,漆黑的風把車前的羊角燈吹出一線冷煙,寒意自骨髓散入肌膚。我周身一顫。

  高暘忙從掛在馬鞍左側的包袱中取出一席黑氈斗篷,舒臂欲為我披上。我下意識地格開他的右臂,道:“殿下不必費心。”因這些年隨劉鉅學過三招兩式,這一下用力過猛,竟令他的右臂甩開半尺,斗篷飄落在地。高暘頗為意外,呆了好一會兒才無奈地拾起斗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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