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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輕輕撣去塵土,垂目苦笑:“這五年不在京中做官,君侯的脾氣和力氣都見長。”

  我忙道:“殿下恕罪。”又退步行禮,“玉機這便告辭了。”

  高暘忽然伸臂攔住我,冷笑道:“孤不明白。七年前孤與君侯在汴河上說話的時候還相安無事,久別重逢,當高興才是。君侯因何冷淡至此?”

  銀杏和跟隨高暘的幾個小廝遠遠地站在岔路口,各自提著燈焦急等候,安靜得不知所措。我的口氣微涼:“玉機不過循禮罷了。”

  高暘冷笑道:“禮?堂堂新平郡侯也要循禮行事麼?”

  京中盛傳新平郡侯將要嫁給一個江湖浪子,種種猜測不堪入耳。不想連高暘也來嘲諷我,我既覺失望,又感哀涼:“殿下此言何意?”

  高暘的目光並無閃避:“所謂‘循禮’,無非是說,孤已有妻兒,不當再與君侯多親近。只是七年前孤便已有妻兒了,那時君侯為何肯冒死將孤從黃門獄中救出來,為何與孤在汴河上長談?當年天子氣之事,君侯為救昌王險些病死,又費心周旋於先帝父子之間,為此流言鼎沸,至今不熄。好容易到今時今日,君侯再不必畏懼人言,倒說要循禮?究竟是何道理?”

  我揚眸坦然道:“當年有幸為殿下略效綿力,是受熙平大長公主所託。再者,舍弟感慕殿下的恩情,也曾囑咐過玉機,一定要盡力搭救。與殿下在汴河上長談,是因為殿下問也不問便上了船,玉機正是循禮,才沒有無禮驅趕。至於昌王,玉機沒有這樣大的本事救他,是太后——”

  高暘哈哈一笑:“你當真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芳馨是怎麼死的?你身邊的錢挺是如何重傷的?當年你在含光殿抗旨,在雨中跪了一夜,險些病死,難道都忘記了?你敢說,你抗旨不是為了於錦素和苗氏?!你若循禮,又何必將自己置於瓜田李下的境地,一力承擔他所有的怒氣?!”

  為昌平郡王抗旨的內情,除了綠萼和小錢,我再沒有向第三個人提起。我頗為震驚:“殿下是如何知曉此事的?”

  高暘道:“你不必理會我是如何知道的。旁人不知道你的苦,難道我也不知?七年了,你我好容易才能見一面,你竟要與我‘循禮’?當真好笑!”說罷迫近一步,“你今日這般,究竟是為何?孤要知道實情!”

  心中驀然酸軟。我的風光與榮耀,上至母親,下直府中灑掃的仆庸,哪怕是我的仇敵,都可分享一二。然而我的艱辛、苦楚、煎熬與骯髒,除卻父親與芳馨,也只有眼前之人,才明白些許。燈光灑亮裙角,不想這幽寒的初冬之夜,還有這樣一捧溫暖的火光。

  我嘆道:“殿下要聽實情,也無不可。五年前啟姐姐來瞧我,勸玉機嫁入王府,玉機沒有應承。啟姐姐性子雖直慡,心思卻深。我與她多年情分,實不忍她猜度與傷懷。故此殿下與玉機還是不見為好。”

  高暘甚是詫異,不禁擰起了眉頭:“竟有此事?!”

  我亦愕然:“難道殿下不知?”

  高暘道:“孤並不知曉此事。春兒竟然——”

  我嘆道:“事過境遷,不提也罷。玉機告辭了。”說罷行了一禮,頭也不回地登車遠去。

  車行了許久,也沒有聽見馬蹄聲和鸞鈴聲。銀杏撥開紗簾,筆直一線黑暗衝破眼帘。銀杏嘆道:“信王殿下是不準備回城了麼?”

  我不理會她,只問道:“我與泰寧君去白雲庵的事情,是誰多口告訴了信王?”

  銀杏眸光一顫,笑容有些僵硬:“姑娘說笑了。咱們府里的人怎麼能和信王殿下說上話?想來是公子來問,他們才說的。”

  我冷冷道:“那便回去查清楚是誰和朱雲說了這些話,罰他半年的月例,永遠不許他進二門。”

  銀杏倒吸一口涼氣:“為了這樣一件小事,姑娘何至於生這麼大的氣?姑娘對奴婢們從來不曾如此嚴厲。罰半年的月例,還教人怎麼活?”

  我哼了一聲:“我就是太寬和了,他們才敢如此沒規矩,擅自泄露我的行蹤。告訴府里,再有下次,就攆出府去。橫豎有高淳縣侯府接著,餓不死。”

  銀杏還要勸,我冷冷道:“這是家規,不得異議!”

  回到興隆里,已近亥時。奔波一日,身心俱疲,一回府便和衣倒在西耳室的榻上一動不動。屋裡顯是燒過了火盆,還透著陳皮清苦酸香的氣息,不一會兒,領口已出了一層汗。綠萼帶著兩個丫頭輕手輕腳地走進來,道:“奴婢服侍姑娘洗漱,姑娘早些歇息吧。”

  我懶懶地坐起身,微微鬆開斗篷的衣帶:“今日府中有事麼?”

  綠萼一面折起斗篷,一面柔聲道:“姑娘,今日簡公公來傳旨,明日陛下要去祭掃思幽皇后,命姑娘前去伴駕。”

  我奇道:“明天也並不是什麼大日子,聖上怎麼忽然想起來要出宮祭掃?莫非是特意帶新後前去拜祭母后?”

  綠萼道:“簡公公說了,皇后不去,後宮也無一人跟著去,只有姑娘一人伴駕。”

  我愈加不解:“簡公公難道沒有說,聖上因何突然想出宮拜祭?”

  綠萼道:“簡公公說,只因陛下午間夢見思幽皇后一言不發地站在面前,渾身濕漉漉地滴水。故此心中不安,要去瞧一瞧。”

  腦海中驀地閃過三位公主渾身濕透的情景。白衣浸染成陰雲,透著金沙池水陰慘慘的綠。六顆眸子空洞深黝,散出無數飛芒刺入心頭。我一時窒悶,嫌惡道:“渾身滴水?好端端的,怎麼忽然做這樣的夢?”

  綠萼道:“姑娘這些年一直在外面,所以不知道。也是奴婢疏忽,竟忘了和姑娘提起。前兩年有守陵的民戶上書小書房,說思幽皇后的陵墓有些滲水。經查屬實,陛下一怒之下,殺了好些匠人和監工,連少府監都吃了牢飯免了官。依奴婢看,恐怕是聖上日有所思,才會做這樣的夢。”

  這夢既是有本而來,心頭這才一松,“原來如此。”轉念一想,這樣一個無稽的夢,我為何竟會心生懼意?難道裘皇后的魂魄真的浸了金沙池的水,代三個公主來索高曜的命麼?年深日久,竟心虛至此,可笑又可悲。

  綠萼道:“簡公公說,請姑娘明日一早從朱雀門進宮,再與陛下一道出宮。”

  朱雀門是外官入宮的必經之路,清晨又是上朝下朝的時間。而我自入宮以來,一直從玄武門或修德門入宮。“從朱雀門入宮?”

  綠萼笑道:“簡公公就是這樣說的。奴婢猜想,從玄武門入宮要穿過整個後宮,姑娘若不向貴太妃和皇后娘娘請安,似也不大好。所以從朱雀門入宮最省事。”

  我不覺失笑:“你的猜測有理。如今連你也會揣摩上意了。”

  綠萼笑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泥,與之皆黑’[44]嘛!”

  我笑道:“你是說,你是白,我是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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