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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轉眼,皇上命中書擬詔已經有十幾日了。兩相已經辭官,詔書卻遲遲不發。我固然有些著急,可宰相和中書省比我更急。他們奉旨修改詔書已經有五六次,皇帝一條批註也沒有,只是發還重擬。新宰相白子琪每一次面見皇帝說起冊太子詔書的事,離去時背後的衣裳都沁著點點冷汗,殿外的涼風一吹,化成了霜。如今朝中只有他一個宰相,自然要承受封羽和蘇令雙倍的壓力。

  這一日清晨,我和綠萼剛剛踏進儀元殿,便見小書房門口侍立的少女上前道:“朱大人萬安。”我認得她,是封若水的貼身丫頭白露。

  我笑道:“白露姑娘怎麼不在裡面服侍封大人?”

  白露道:“我們姑娘有些要緊事情要請教大人,還請大人屈尊移步小書房。”

  封若水與我終日隔壁而坐,卻甚少交談。共事大半年,我熟悉她的字跡文體多過她的容貌身段。今日特請我進小書房計議,定是事出非常。

  小書房內案幾書架儼然,與我離開時並無兩樣。只有門口花架子上的兩柄雙管銃換成了兩盆名貴的綠jú,與略顯昏暗的小書房渾然一體,又別有生機。自芯向外,由碧綠而白綠,像一片上好的緞子倔強地跳了絲,悖忸而舒展。

  封若水起身迎接。彼此見過禮,我感慨道:“好些年沒來這小書房了。”

  封若水一身月白地緗色雛jú紋舊衣,雛jú被洗得發白,襯得她的面色微微發青。她笑道:“所謂‘吞舟之魚,不游枝流;鴻鵠高飛,不集汙池’[231],姐姐自然有更大的去處和抱負。”無論如何緊急,都要好整以暇地恭維一番,也可算作文人的通病了。

  我笑道:“小書房雖然偏小,但既不是‘枝流’,也不是‘汙池’。足可令妹妹一展才華。”

  封若水面有難色,輕輕搖了搖頭:“慚愧得很,妹妹如今是一籌莫展了。”說罷屈一屈膝,“還請姐姐指教。”

  我忙扶起她,也不禁好奇:“妹妹在小書房近兩年,當是什麼事都見過了,究竟何事如此為難?”

  封若水旋身自桌角拿了一封已經拆開的奏疏,雙手奉上:“姐姐請看。”

  我展開一瞧,不禁大吃一驚。此書是潭州醴陵縣一個叫作劉二井的人寫來的。此人自稱潭州刺史徐魯的親隨。昌平郡王高思誼被放逐醴陵縣幽禁後,徐魯下令讓醴陵令好生照料。一年總有兩次,徐魯親自去醴陵拜訪昌平郡王,至今已有四次,據聞二人相談甚歡。高思誼對朝廷、對皇帝常發牢騷之語、怨望之詞,每日必抄劍,若指麾狀,常在院中遊走,行詛祝之事,恐其有反意云云。

  我啪的一聲合上,胸中有錐心隱痛,好一會兒方嘆道:“果然‘人主好惡,不可令人窺測;可測,則jian人得以傅會’[232]。”

  封若水忙道:“這封上書是誣告也說不定,妹妹實在疑惑,究竟要不要呈上?”

  我將奏疏還給她:“不知妹妹有何疑慮?”

  封若水道:“姐姐是個明白人,妹妹便不拐彎抹角了。當年因昌平郡王之事,兩宮不諧,姐姐恩寵如此之深,也不得不辭官回鄉。我若呈上此書,只怕宮中免不了一番風波。我若不呈,又怕門下省見過此書的官員私自上奏,我便要落個欺君之罪。”

  不錯,當年我也是因為這個,才不敢瞞報“劉靈助”的上書,而是毀去原件,臨摹鍾繇的楷書重新偽造了一份,所幸未被發覺。倘若風波再起,太后雖然不會公然怪罪封若水多事,但失了太后的心,皇帝駕崩後,封若水將如何在宮中立足?的確是兩難。

  我感同身受道:“妹妹這樣想,是顧全大局。想那門下省看過此書的官員,也極有可能忙不迭地來表忠心,主動來請處置昌平郡王的聖旨。”

  封若水道:“妹妹是頭一次遇見有人上書告發近親宗室,實是無所依循,還請姐姐賜教。”

  小書房窄小,我立在書架前,奏疏連雲般鋪排到眼前,一片昏黃。我合目思索片刻,道:“依我看,妹妹還是呈上去吧。”

  封若水不想我沉默半日竟是如此沒有新意的回答,不禁有些失望:“為何?”

  我這才轉過身,緩緩道:“馬上就要頒冊皇太子的詔書了……”

  封若水不解,急切道:“這與昌平郡王之事——”怔了一怔,微張的櫻唇慢慢鬆弛,唇角露出一絲自嘲而慚愧的笑意,“是呢,冊封太子,必然天下大赦,昌平郡王即便真的有罪,也定會被赦免。”

  如今情勢大變,皇帝未必會大力追究昌平郡王,即使昌平真的被定罪,即使皇帝耍賴赦了天下所有的罪人就是不赦自己的親弟弟,有太后在,他也不得不赦。更何況,昌平郡王善領軍,如今天下初定,黜將對於新君,何嘗不是李績於唐高宗李治呢[233]?

  封若水感激道:“謝姐姐指教。”

  我嘆息道:“你我姐妹,何須如此客氣?但願……不會到那一步。”於是把手按在小書房通往儀元殿的門上,“我先告辭了。”正要用力推門,忽聽儀元殿裡響起一陣清脆的童聲:“父皇,兒臣來請安了。”這聲音生疏又熟稔,層層迴蕩起來,慢慢迫住我的心跳。我的手頓時僵在那裡,指尖一片寒涼。

  白露輕聲道:“是華陽公主殿下的聲音。公主殿下因為要上學,從來不會這樣早就來,事先還不命人通報一聲。”

  我縮了手,蜷起五指,指尖貪婪地吸收著手心cháo濕的熱度,慢慢斂入袖中:“我看,我要在妹妹這裡多坐一會兒了。”

  封若水不禁問道:“姐姐不想見華陽公主?”

  我嘆道:“是華陽公主厭惡見到我。”

  封若水一怔,不便再問下去,只得引我坐在她慣常小憩的貴妃榻上:“姐姐只管坐便是。白露,上茶。”

  白露忙道:“大人進來這麼久,奴婢竟忘記奉茶了,真該死。”說罷將書桌上溫熱的茶倒了一盞給我。我默默接了,握在手中,心中稍稍寧定。

  寢殿方向傳來皇帝的腳步聲和笑聲:“皇兒怎麼這樣早就來了?怎地不去上學?”

  小簡笑嘻嘻道:“殿下來得好早,陛下剛剛才用過早膳,正要飲藥呢。”

  叮的兩聲微弱輕響,是華陽從小簡手中接過了藥碗:“兒臣服侍父皇吃藥。”

  皇帝笑道:“皇兒甚有孝心。這裡涼,隨朕去御書房說話。”於是父女兩人和一干侍從都進了御書房。皇帝的腳步沉重拖沓,即使隔著門也聽得清楚。幾名宮人的腳步細碎而輕巧,這是宮裡人特有的。唯有華陽公主,腳下綿軟無聲。我忽而想起,她曾練過劍術,還曾玩笑說,想做一個笑傲江湖的女俠。原來我和華陽公主也曾相談甚歡,當真恍若隔世了。

  我正要推門出去,從儀元殿的後門出定乾宮。封若水忙拉住我,低低道:“此刻儀元殿中定然站滿了人,若被發覺了,不免要去向聖上和公主請安。想來華陽公主一會兒便回去了,姐姐再出去不遲。”我只得又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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