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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想他竟這樣快便打發了,捏著白子琪的奏疏呆住了。皇帝抬眸溫然一笑:“呆著做什麼?看下一封,看好了直說便是。”我這才回過神來,拿起下一封奏疏。我看的工夫,他又批了幾封,隨口交辦了些事情。如此到了午時,他手中不停,口中不斷,耳邊還要聽我奏事,一口氣處理了二十幾封奏疏。

  臨近午時,皇帝起身道:“今日到此為止,以後每日你巳時來,一月一日休沐。”

  我起身行了一禮:“其實陛下一目十行,過目不忘,又何須微臣?”

  皇帝捧著熱茶,連直起腰來都嫌疲累:“從前朕連小書房的摺子都看,如今這身子,已經處理不了這麼多了。何況太醫只准朕用半日來處理政務,若沒有你和封大人,朕恐怕要疲於奔命了。”又向小簡道,“傳膳吧。”小簡扶著他緩緩走出御書房。

  我垂手恭立,目送他走入空曠高遠的儀元殿。簇簇濃烈的陽光像蘸飽了藤黃的鞭子,狠命地抽打他臃腫而遲緩的身子。他咳了兩聲,按住右肋下,慢慢彎下了腰。停了一會兒,繼續扶著小簡向寢殿走去。我正要離開御書房,忽然聽見一聲短促而隱約的呻吟。他的腳步並未停下,反而加快。我疑心起來,那一聲呻吟也許只是我的錯覺罷了。

  因沒用早膳,走出儀元殿時已是飢腸轆轆。綠萼從茶房裡出來接我,忙不迭地問道:“陛下和姑娘說了這麼久,究竟什麼事?”

  “讓我幫他讀兩封奏疏罷了。”

  “是大臣寫的,還是百姓寫的?”

  “是大臣寫的,不過都是些建議書,不著急辦。長篇大論、詩云子曰的,陛下不耐煩看。”

  綠萼笑道:“陛下怎麼不選個朝臣來看?”

  我淡淡道:“從集賢館或者昭文館尋一兩個不是不可以,但這些人整日在朝中,難免沒有私心,或泄露個一言半語,或有人故意親附以窺伺上意,這就不好了。女官嘛,畢竟不能隨意結交外臣。何況定乾宮這個地方,妃嬪公主也常來,外臣常在這裡,也不方便。”

  綠萼笑道:“奴婢懂了,因為姑娘在這裡會常常見到大臣,所以陛下昨日命姑娘去謹身殿謝恩,先見一見面,對不對?”

  在陽光下站了一會兒,方覺周身舒泰。在青州的那些日子裡,我雖然自在,但心中總有些不足,就仿佛那些在庭院中、梨樹下判斷的案件都不夠大、不夠驚險,又像永遠吃著隔夜的米飯,味道並無異樣卻總嫌不新鮮。直到此時此刻,一顆心才像是熨平了一樣舒展開來——原來,御書房才是我一直戀戀不捨的地方。

  我微微一笑:“大約是這樣。但願漱玉齋從此安定下來,再也不會有人受傷、死去……”

  我和綠萼正要從定乾宮出去,忽聽有人在身後道:“下官封若水拜見朱大人。”

  我轉身,但見封若水上著牙色窄袖對襟襦衫,自肩頭到袖口,用杏黃色絲線繡著大小不一的jú花。日光下瞧著不甚真切,倒有彼岸花的飄逸冷峻。蟹青色齊胸襦裙繡了幾朵天青色牡丹,綴滿灰色碎葉。綰著單螺髻,只簪了一朵淡黃牡丹宮花,似冰綃透著火光,清冷通透。我連忙扶起她:“封大人安好,當真許久未見了。”

  封若水容色清減,似春花浸染了秋霜,又像秋jú浸沐著春陽,像我在青州的心事,總嫌美得不足。寒暄一番後,她微笑道:“姐姐這是要回宮麼?”

  “正要回去用膳。”

  封若水笑道:“姐姐若不嫌棄,往我那裡坐坐,一道用膳可好?”

  我笑道:“好是好,可是我用過膳還要午歇片刻,午後還要往定乾宮來,恐怕來不及。”

  封若水笑道:“姐姐未免太勤勉,陛下每日在御書房只在巳時到午時,用過午膳便要好好歇息養病,如今連經筵也免了。姐姐午後可以不用來御書房。”

  我推卻不過,只得道:“那便恭敬不如從命。”

  我與封若水相識十載,面談次數屈指可數。在我心中,她是百折不扣的向陽花,花期越長越明麗,越沒有陳冗斑駁的舊色。和她一道沿西一街向北走,因是背陽,自然不如向南走順理成章,頗有一種面向心背的荒誕感覺——尤其在得知封羽上書建議立高曜為太子之後。

  封若水微笑道:“昨日姐姐才一回宮,陶公公便來宣旨,說陛下升我為正五品女丞。我細細問了情形,才知道是姐姐提了一句。一會兒妹妹該多敬幾杯,答謝姐姐的提攜之恩才是。”這樣隨意淡然,聽上去不像有感激之情,倒像是自嘲。

  裙角紅魚游弋,輕快得快要融化在暖陽中。我亦淡然:“不敢當。昨日午宴,封老大人就在那裡坐著,陛下自然想起妹妹。況且陛下早有此意,只是差一個能讓妹妹揚名的好機會罷了。”

  封若水笑道:“只怕是見了姐姐這位女錄,才想起妹妹來。”

  這話似有酸意,我不知該說什麼,於是徑直問道:“妹妹這話何意?”

  封若水笑道:“我是真心實意多謝姐姐的。聽說姐姐當年在小書房的時候,於朝政頗有糾弊,妹妹就遠遠不如了,可說是尸位素餐。”

  我笑道:“封妹妹自謙,若妹妹不好,也不會升作女丞。令尊大人與妹妹共效國事,有前朝宋氏父女之風。”

  封若水道:“宋氏父女?”

  我笑道:“便是尚宮宋若昭和她的父親宋庭芬[250]。”

  封若水道:“那樣的三朝女學士,妹妹比不得。”

  說話間已從永和宮門前穿過,到達封若水所居住的映月閣。北面是龔佩佩的出雲閣,南面是華陽公主的鹿鳴軒。映月閣夾在兩處富麗高華的宮苑之間,精緻小巧,不顯山露水。恰似她這個人,經多年砥礪,美得明晰而含蓄。

  我淡淡一笑道:“如何比不得?事在人為罷了。”

  第四十章 篤志而體

  午歇起身後去遇喬宮向昱貴妃邢茜儀請安。昱貴妃正在暖閣里教授三皇子高曄認字,見我來了,只得打發辱母宮女下去。我見她一心只在兒子身上,無心與我交談,請過安便出來了。走出遇喬宮,我不覺呆了片刻。遇喬宮從前是周貴妃的居所,相比章華宮和粲英宮,更加寬敞奢華。然而居住在裡面的人,儘管身處高位,多年來卻沉默得像一道埋沒在深海中的影子。大約不但是我,連她自己也當自己是影子——周貴妃的影子。

  銀杏見我站住了,以為我心裡不痛快,便道:“這位昱貴妃是很美,只是太驕傲,像是……嗯……”她一怔,忽然說不下去了。

  我笑道:“像是不屑與我交談,是不是?”

  銀杏忙道:“請姑娘恕奴婢放肆。”

  我笑道:“你沒有說錯。昱貴妃就是這個驕傲的性子。當年她還用劍指著我呢,如今已經好了許多了。”

  銀杏愕然:“昱貴妃娘娘當年竟如此粗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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