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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換上一身淡薑黃色紅魚紋窄袖長衫,簪了一枚七珠銀鈿,正對鏡掛一線黃玉耳墜,門外小丫頭報陶公公來了,於是忙命請進來。小陶輕手輕腳走了進來,躬身行了一禮:“陛下召朱大人去御書房。”

  我笑道:“陛下這會兒是才下朝麼?”

  小陶道:“是。陛下一回書房,就命奴婢來請大人。”

  我笑道:“請問公公,陛下召見所為何事?”

  小陶一咧嘴,垂目遲疑:“這……奴婢不好說。”也是,皇帝的言行自是不能輕易泄露。小陶想來才在御前不久,還不敢像小簡那樣放肆。

  御書房的門口有幾個內監垂首恭立,見我來了,眼也沒抬一下。室中沒有開窗,皇帝坐在窗下的紫檀龍榻上,弓著身子,握著硃砂筆,對著一本奏疏發呆。天氣已漸漸轉暖,他還是披著一件大毛衣裳,仿佛不是用來保暖,而是防止南窗燦爛的春光把他給曬化了。我見他面色不虞,先望了望小簡。小簡見小陶出去了,這才向我擠了擠眼,搖了搖頭。

  行過禮,皇帝道:“你來得正好,朕正在頭疼。”

  我笑道:“不知陛下因何煩惱?”

  皇帝向小簡道:“你說!”

  小簡緩緩道:“事情是這樣的,原河北路行軍大總管、安東都護府、左將軍黃泰林忽然卒了——”

  我頗為震驚。咸平十四年年底,征北將軍黃泰林在東北平叛有功,升為左將軍,一時風頭無兩,與大將軍陸愚卿並駕齊驅。甚至有人猜測,黃泰林將取代陸愚卿,做下一任大將軍。隨後他一直執掌河北路軍民大事,頗有武功政績,到現在也不過才五六年。正當壯年的黃泰林竟然死了。我忍了忍,沒有插口。

  只聽小簡又道:“陛下賜黃將軍諡號,叫作‘孝武’。誰知詔書發下去,讓給事中封還了。”

  去年的親征詔書上,的確沒有黃泰林的名字。我原本以為是黃泰林鎮守河北路離不開的原因,現下看來,也許他早就病了。我嘆道:“黃將軍武功卓著,羈撫各部有功,這‘武’字極為恰當,難道問題出在這個‘孝’字上麼?”

  小簡道:“正是。群臣計議,說黃將軍的母親在京中病篤,黃將軍未能侍奉在榻前,這個‘孝’字是稱不得的。因此封還詔書。”群臣並沒有說錯。小簡接著道,“黃將軍得知母喪,立刻趕回京城,縗絰徒跣,千里負棺往家鄉安葬,見者無不落淚。黃將軍守墓半年,哀不自勝,那樣好的身子,竟一病病死了。聽說臨終時哀戚惶愧,一句話也說不出。黃將軍因孝而亡,因此陛下諡一個‘孝’字,以安英魂。”

  皇帝的右手輕輕顫抖,硃砂筆尖在龍紋硯中一點一點,如泣血的尖喙。他低低道:“黃將軍之所以沒有回京侍母,全因國事。他幾番上書,朕因河北路民心未穩,諸部猶懷叛逆之心,命他鎮守不移。即便他不孝,也是因為朕。他們明知朕的意思,還要封還詔書,分明是彰君之惡,以博直名。”

  看來,皇帝真的是病糊塗了。我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奏摺,周身紅魚一動,似在被日光照暖的春水中悠遊。我將奏疏放在龍榻上,淡然一笑。

  皇帝問道:“你笑什麼?”

  我屈一屈膝道:“此為天朝之幸,因此微臣心中歡喜。”

  皇帝嘆道:“朕連一個諡號都不能做主,幸從何來?”

  我笑道:“這種事情,也能難倒陛下麼?只需遣使往黃將軍府中傳旨,木已成舟,那位封還旨意的給事中反倒要落個‘封敕脫誤’的罪名。然而朝廷制度,君臣共遵。所謂‘上不信,下不忠,上下不和,雖安必危’[214],所以陛下才不忍如此行事。君信臣忠,如何不是國家之幸呢?”

  皇帝也笑了,擱筆道:“你從未處置過政事,對如何應付群臣,倒是很精通。”

  我垂頭道:“微臣不敢。”

  皇帝道:“你只說怎麼辦。”

  “皇上不怪罪微臣妄議朝政,微臣才敢說。”

  “這也算不得什麼朝政大事,不過是朕的一點私心罷了。”

  我肅容道:“諡者,子議其父,臣議其君。‘飾終之稱也,得失一朝,榮辱千載’‘義不可奪,官不可侵’[215]。”說罷,停了一停,見皇帝若有所思,合目頷首,這才續道,“古人云,‘質有餘者,不受飾也’[216]。微臣以為,強要諡一個‘孝’字上去,反而不好。還請陛下三思。”

  皇帝似從夢中驚醒,闃然張目:“‘不受諡’?”我謙恭一笑,低下頭去。皇帝嘆道,“言之有理。傳旨,黃泰林諡曰‘景武’,詔書發回中書重擬。”門外一個小內監往中書省傳旨去了。

  皇帝的笑意這才鬆快下來,向我道:“你過來。”我本已站在榻前,聞言只得走上一步,貼著小几站住。皇帝道,“到朕身邊來。”我只得走到他的身邊,在他身後半步侍立。

  皇帝一抬手:“你看那邊。”但見大書案後的七扇金絲楠木雲龍屏風邊,擺了一張櫻桃木雕花小書案和一把榆木圈椅,鋪著嶄新的芙蓉褥子。書案上一套乾淨的筆墨,潔白的筆尖微微張開著,似要吸盡天下的不平之氣,“從此後,你就在這裡坐著,替朕看大臣們的建議,揀要緊的有新意的說給朕聽。”

  走近了,才聞見他被重重包裹的身體透出濃烈的藥氣,說話也像秋風的溫涼與無力。他細瘦修長的手指懶懶一抬,但見指節粗大,色澤黧黑,分明是焦皮裹著枯骨。我心底驀然一酸,怔在當地。皇帝道:“你過去坐吧,看看可還舒適。若不好,只管命人調換。”

  我慢慢走過去,趁背對著他的工夫,小心拭去一線淚意。我坐下來,微笑道:“微臣覺得很舒適,多謝陛下。”

  皇帝笑道:“既覺得好,那便不要偷懶了。”話音剛落,一個小內監便上前來研墨,大宮女良辰親自擺了一杯茶在桌角。新筆被濡濕,堅毅地凝聚起所有的意志。皇帝拿了一本奏疏一目十行地看過,不一會兒已用硃筆批了五六本。他埋頭不起,好一會兒,我才能安下心來拿起一本奏疏。待我看完,卻不知該不該立刻就稟告。正猶豫間,皇帝道:“看過了就說。”

  我忙道:“是。這一封,是中書舍人白大人的奏疏,共有三諫,一是朝廷取士太濫,請託成風;二是銓敘不依成制,黜陟不依考績;三是朝廷每年科考取士太少。建議多多開科取士,從學子中選官。”

  皇帝默然,一路圈下去,頭也不抬道:“傳旨,朝廷甄選擢賞,自有制度,縣令及以上起家者,吏部尚書或侍郎必面考其才學,庸下違學者,依舊回縣學讀書。讓國子監重新議定考目和取仕人數,三日內報上來。淮陽男、中書舍人白子琪忠正體國,直言敢諫,賞物百段。”一時間小內監們分頭傳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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