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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思誠毫不示弱:“皇兄聖明,既然明知這是西夏的計策,臨陣換將豈不是墮入敵人彀中?”
皇帝道:“無妨。朕明春親征,在此之前,自然是除莠務盡。所謂‘物或損之而益’[108],些微擾攘,還受得起。”
高思誠無言可答,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叩首道:“臣以性命擔保,四弟絕不會謀反!”
皇帝冷冷道:“三弟何以這樣肯定?”
高思誠愈加焦急:“皇兄,四弟是任性了些,可大是大非上並不糊塗。是了,他與那西夏人交往之事,朱女錄也是知道的,她也覺得四弟並無反意。”
我心頭一顫。那一日在梨園,我告訴他若蘭與我在仁和屯相遇之事,他明明承諾守口如瓶,今日卻口不擇言。知情不報的欺君之罪和內宮女官結交諸侯之罪,眼見是逃不掉了。也是,在高思誼的性命與對我的承諾之中,倘若只能選一樣,他無論如何也不會選後者。
綠萼大驚失色,壓低聲音道:“姑娘……”我不看她,只端坐不動,雙手在斗篷中緊緊攥著羅裙,戰慄不已,深恨自己一時心軟將此事告訴高思誠,釀成今日之禍。
皇弟狐疑道:“朱女錄?她是如何知道的?”
高思誠這才驚覺失言:“這……”
皇帝見他不肯說,也懶怠問下去:“罷了!通敵已是死罪,又何須謀反?你放心,朕會效仿當年漢文帝對待濟北王劉興居一樣[109],念及軍功,賜其自盡,罪止其身,並讓他的兒子襲爵。朕已仁至義盡,不必再說了。”
高思誠無可奈何,只得牽住皇帝的衣袖道:“皇兄難道就不顧及母后麼?臣剛一進景園,便聽人說,母后這幾日只用了兩頓膳——”
皇帝冷哼一聲:“不是朕不顧及母后,是他不顧及母后!他是幼子,最得父皇與母后的疼愛,自小延請名師,悉心教導,到頭來如此荒唐不經,以致鑄下大錯!他對不住母后,對不住父皇!”頓一頓,忽然輕輕一笑,“你這一說,朕記起來了,他有錯,他的傅相賓友也有不諫之罪,那便統統殺掉好了!”我悚然一驚。皇帝這是要斬糙除根。
高思誠涕泣不已:“說到疼愛,皇兄當年何嘗不疼愛幼弟?臣記得皇兄登基的前一年,親自帶領臣弟在畋園狩獵,四弟因為追一隻白鹿而迷了路。皇兄帶人在山林中尋找了一夜,直至平明方才帶四弟回宮。事後父皇反責備皇兄,皇兄卻一言不辯。還是四弟說,林苑中現白鹿瑞獸,自己才追遠了,實在不怪皇兄。父皇聽說符兆祥瑞,這才免了皇兄的杖責。後來四弟向皇兄致歉,皇兄一笑了之,從此情義更篤。往事歷歷,思之酸鼻。莫非皇兄都忘記了?!”
皇帝微微動容:“當年他還只有七歲,朕身為兄長,只能教導,不能苛責。如今他已經二十七歲,還可說自己年少無知麼?如此看來,朕當年就不該姑息,讓他多挨几杖,庶幾能免今日之禍!”
高思誠情理並陳,全被駁斥回去,此刻已徹底無語,只得痛心疾首道:“皇兄當真以為,四弟想謀奪皇兄的天下麼?還是皇兄當真以為,四弟可以謀奪皇兄的天下?皇兄捫心自問,如此處置當真是國法難容,還是皇兄有私心?!”
皇帝喝道:“放肆!”
高思誠再次叩首:“臣弟萬死。只要皇兄肯饒恕四弟,臣願為仆隸,終身侍奉左右。請皇兄念及孝道,留四弟一條性命吧。”
皇帝嘆道:“你又沒有通敵謀反,何必搶著做朕的仆隸?罷了……去向母后請安吧,她老人家還在等著你。你的話,朕都記著。退下吧。”
高思誠從殿中退出,我忙起身行禮。高思誠一怔,面色一紅,還禮道:“朱大人,實在對不住,小王一時情急就——”他的臉很快在風中褪成死灰色,“倘若皇兄問起大人,大人就全推在小王身上。”我低下頭無言以對。
門口人影一動,小簡悄無聲息地閃了出來,在高思誠身後躬身道:“大人,聖上召見。”
高思誠頭也不回,他專注而用力的目光,夾雜著無限愧疚。我只得屈一屈膝道:“恭送王爺。”高思誠凝眸片刻,飄然而去。
不待他走遠,小簡便走近一步,悄聲道:“大人可要小心些,聖上臉色不好。”我嗯了一聲,除下斗篷,交予綠萼,隨小簡走進含光殿。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景園的含光殿。殿頂很高,燈光所及之處,不見椽梁,暗如深遠漆黑的夜空。上首是黃檀木五龍盤柱龍椅,椅背豎起五柱,五龍情態各異。以中柱最粗,龍頭正對南方,昂然怒目。兩道目光似高懸的利劍,牢牢迫住我的眉心。我心頭一顫,忽而周身發冷。
皇帝身著半舊的靛青色五龍團紋袍,上臂的牙色游龍已經被洗得發白,祥雲的青白色絲線也沒有那麼絲絲分明了。待我行過禮,皇帝微笑道:“路上都還順利麼?出宮之前可用過晚膳了?”
我垂頭道:“啟稟陛下,微臣一路都很順利,出宮前已用過晚膳。”停一停,含一絲恍惚道,“謝陛下關懷。不知陛下夤夜召見,有何旨意?”
皇帝走近兩步,忽然伸手一拍我的右肩。我不覺退後一步,他這一掌便拍了個空。皇帝也不以為忤,縮了手溫和道:“別怕。朕叫你來,是有一件要緊的事問你。夜色已深,你要如實作答。”
我忙道:“是,微臣定知無不答。”
皇帝道:“你先瞧瞧這封信。”
我一聽“信”字,渾身上下每一寸肌膚都漲得發麻,倘若剛才不是避開了他的手掌,此刻我的震顫如何能逃過他的手眼?小簡呈上一隻深青色漆盤,一張輕飄飄的黃白色信箋覆在淡橘色的萱糙紋之上,字體工整,間距均勻,橫豎兩道摺痕隱約可見。只有短短兩段話,仿佛只是一封報平安的尋常家書。我拈起信,默讀一遍,暗自一驚。
皇帝看我讀完了信,背過身去,負手道:“念。”深夜的自制力最為薄弱,我的聲音一定會出賣我的驚惶。所以他深夜召見,所以他命我念出來。
於是我念道:
“自辭省台,奄忽春秋。乘舟中流,逾會稽山南;踣足駑馬,度函谷關西。理分滷煮,析成五色。掀井空囷,革冗喻盜。府庫之計,帑藏之重,荷恩塞責,無敢輕忽。智不逸群,行弗高物。欲行九德,心惛於道。
“昔石破龍騰,雲行景從,昏曉五祥,飆塵千峰。動乎險中[110],虎豹道伏。迍如邅如,乘馬般如。面汗背芒,臨深履薄。思不出其位[111],不時則靜[112]天意昧昧,何可言哉!”
這是高曜的字跡。這便是他命小東子送給我,卻在驛站丟失的信。“天意昧昧,何可言哉”,果然落入了皇帝手中。
高曜雖命專人送信,終究筆觸隱晦。若非早知西北出天子氣,不相干的人絕看不懂。高曜一字未提天子氣,第二段卻句句都說天子氣。信上的摺痕幾乎不見,皇帝定是壓平了細細看過很多遍。他當早已瞧出其中的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