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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這才明白,數年的冷落,已經冷透了穎妃的心。我心念如電,重又笑道:“權位固然可靠,卻不能掌控一輩子。妹妹難道不想有自己的孩子麼?”

  穎妃左手一顫,一片黃澄澄的豌豆糕被捏得粉碎。忽聽鑼鼓喧天,只見梁艷生盛裝出場。穎妃仰一仰頭,一面微笑著用指尖拍打掌心,一面深深長嘆。

  梁艷生唱腔柔婉,如泣如訴。舉手投足,一嗔一笑無不極盡嫵媚。裙裾一動,如靜水生波,水袖一拋,似煙霞升起。穎妃呆望著台上,目光早已渙散。偶爾醒悟,也會跟著我拍一拍手,然而聽不到半折,終於興味寥寥。

  柔軟的腰肢盪起和風,穿過大片梨花,拂在穎妃臉上,她的聲音和著幽幽裊裊的唱詞,仿佛恰到好處的註腳:“孩子……他真的能給我一個孩子麼?有了孩子又能如何?”

  君恩無常,所有的妃嬪女御都盼望能生下孩子,這是宮裡毋庸置疑的事實。然而穎妃這一問,似是埋頭前行時偶爾的恍惚,竟忘記了腳下的路通往何方。她問我,我無言可答。穎妃合目片刻,微微一笑道:“說起孩子……姐姐知道麼,沈姝剛剛生下五皇子的時候,曾想將那孩子交給我撫養。我若收養了高暉,也算終身有靠了吧。”

  我大吃一驚,不覺提高了聲調:“沈姝?!這是幾時的事情?”

  穎妃看我一眼,詫異道:“才剛不是說了麼?是五皇子剛剛出生的時候。況且沈姝卑微,想將孩子交給位分高的妃嬪撫養,也很平常。姐姐何必如此驚怪?”

  穎妃奉聖旨將秋蘭和銀杏打入掖庭獄,罪名是盜藥。她不知道秋蘭的真正罪行,也就不知道沈姝在那以後還想將孩子交給我撫養。皇帝不願張揚,我也不好對穎妃言明。我定一定神,笑道:“鑼鼓聲太大,竟沒聽清妹妹的話。然而妹妹為何不肯收養五皇子?”

  穎妃道:“一來,他生母還在,我養著也是無趣,不過是他們母子借我的勢,於我則聊勝於無;二來……”她的目光忽而清醒而冷峻,“我不得寵,那孩子跟著我,不會有前途的。既然下定決心要將親生兒子送給別人養,何不挑選一位位分高又得寵的?”說罷雙眸微合,淡淡笑道,“有傳言說,陛下想封姐姐為貴妃,我若是沈姝,就將孩子送給姐姐,也許還有一線希望。”

  她口中的“前途”和“希望”是什麼,不言而喻,而沈姝也確實照穎妃所說的做了。穎妃收回目光,嘆息道:“自那以後,我發覺自己對孩子的渴望遠沒有從前那麼迫切了。我累了,再沒有力氣去爭寵了。現在我多少有些明白姐姐為什麼不願意嫁給他。得寵、固寵、生子、爭位,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真心卻少得可憐……”

  這固然是原因之一,卻遠不是最重要的。我嘆道:“南梁庾域守南鄭時,糧倉空虛,庾域為穩軍心,在空倉上貼了封題:‘此中粟皆滿,足支二年,但努力堅守’[198]。於是軍民一心,終於等到北魏退兵。我朝文泰來將軍在鎮守武威城時,還曾借用此計。”

  穎妃不解:“姐姐何意?”

  梁艷生展開衣袖,半遮魅惑的眼風,一旋身,裊裊婷婷地退了場。我拍了兩掌,淡淡一笑:“戲文都是假的,梁旦仍舊賣力去唱,就如庾域明知糧倉都是空的,卻假裝滿倉鼓舞士氣。所謂‘守虛責實,而萬事畢’[199]。看透了,才更好用力。”

  穎妃若有所思:“姐姐說了那麼多大道理,就是為了勸我回後宮爭寵?”

  “妹妹有陛下真心實意的讚賞和疼愛,何須去爭?只要像打理少府一樣用些心思,自然寵遇不衰。”說著笑意沉靜,“聖旨在上,妹妹只當是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吧。”

  穎妃囁嚅道:“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她沉默半晌,豁然長舒一口氣道,“罷了,我聽姐姐的。”

  時近午時,唱罷放賞。我和穎妃一面說笑一面看綠萼和淑優將籮筐里的銅錢散下去。因梁艷生和師廣日不在其中,我和穎妃特別備下賞銀命人送去。灰撲撲的細麻繩穿起黃澄澄的銅錢,一提起來叮噹作響,就像伶人們抑制不住的笑聲。

  我心念一動,指著筐子向穎妃道:“有一次我去粲英宮看姐姐,看到他們在派‘敬親錢’,也是好大一筐子。當時我沒有留意,現在想來,也和這些錢一樣,是新鑄的。”

  穎妃笑道:“這是舊年十一月以後鑄的。”

  我解開一根麻繩,抓起銅錢放在陽光下細細打量,又問道:“從前的咸平通寶還用麼?”

  穎妃笑道:“這個也是咸平通寶。”

  我掂了掂,笑道:“妹妹別哄我了。我這個不常碰銀錢的人都能看出來,新鑄的銅錢輕了些,何況整日與銅錢打交道的百姓?朝廷是有意放少了銅,是不是?”

  穎妃笑道:“不錯。”

  我笑道:“朝廷收起含有足量黃銅的舊錢,放出少銅的新錢,天長日久,一入一出,便多了好些可以鑄錢的銅,多少又充實了國庫。”

  穎妃笑道:“國家連年用兵,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

  我放下銅錢,一面在紫陶盆中浣手,一面笑道:“昨日回家,我聽說了一件要緊的事,與妹妹有關,妹妹可要聽麼?”

  穎妃愕然:“我的事?”

  我慢條斯理地擦著手,身邊的宮女都知趣地走開幾步。我這才攜起穎妃的手,並肩抵額,悄聲道:“我聽說妹妹家中早早便知朝廷要鑄放新錢,自前年春天開始,便從民間低價收購銅器,又特別留著銅錢,熔掉了一起賣給朝廷,獲利不少呢。”

  穎妃驚詫不已,正午的陽光在她眼中凝成驚懼茫然的一點:“這件事我全然不知!姐姐從何處聽來?”

  “是我兄弟朱雲告訴我的。至於他從何處聽來,我卻不知道了。”朱雲是聽高暘說的,這一層卻不便對她言明。穎妃切齒不言,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我又道:“妹妹掌管少府和後宮數年,向來清廉自守,大約還不知道這件事吧。”

  穎妃似受了極大的羞辱,顫聲道:“我在宮中兢兢業業,連一片茶葉也不敢多拿,他們……哼,真是好得很!”

  我正色道:“當務之急,妹妹要派人回家去問明此事,若是誤傳,自然是好。若不是……”

  穎妃冷笑道:“幾時鑄放新錢,自前年到去年秋天,都是朝廷機密,他們不但竊取機密,而且用它牟利。若被皇帝知道,這身家性命還要不要了!”

  我切切道:“慧媛掌管內阜院之後,遲早會領悟到陛下對妹妹的用心。她本想扳倒妹妹為家族復仇,不想卻成全了妹妹的恩寵,定成錐心之恨。倘若此事被她知道……自古以來,多少外戚不得善終,都因恃寵生驕、作威作福,妹妹不可不察。”

  穎妃眉心深鎖,深深頷首:“多謝姐姐告知。妹妹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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