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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蓮兒勸道:“大人在掖庭獄甚是辛苦,這裡風大,還請快些回宮。”

  玉樞拭淚道:“正是。聖上也說,讓你好好在漱玉齋歇息幾日,不必著急去御書房上任。”

  玉樞未施脂粉,面色微黃,眼下兩道墨青,雙頰翻起雪屑一樣的兩片。這些日子,她定是吃睡不寧,以淚洗面。心中暖流激盪。回宮多日,到此刻方覺,我在這宮裡再不是孤身一人。

  玉樞親自將我送回了漱玉齋,這才回宮。芳馨重新鋪排了飯菜,服侍我用午膳。飯罷少歇片刻,便燒水沐浴。待長發乾透,天已黑了。我斜倚在榻上,漫不經心地賞畫,又命綠萼將我在掖庭獄中默寫的絕句拿來。

  芳馨正抱了一盆水仙進來,見我正在看詩,便笑道:“奴婢聽李大人說,姑娘在掖庭屬,一得空就要讀書寫字,果然不錯。”

  我淡淡一笑:“獄中無聊,勞作枯燥,最易消磨人的志氣。若無書史充室,詩畫悅目,慨歌盈耳,推陣娛智,可不要悶絕麼?”

  芳馨笑道:“姑娘的肚子裡裝著滿滿的書史詩畫,便沒有書,也悶不絕的。”

  我側過身,將那篇絕句丟入炭盆之中。指尖有枯焦的慵懶,那張紙自掌心飄落,被火焰輕舐,柔軟地屈作一團。凝練的黑與廣闊的白,雲蒸霞蔚般雄壯艷麗,魂魄相依般清奇孤絕,一併都散去了。

  芳馨驚呼:“好好的一篇詩,姑娘為何燒了它?”

  我張一張五指,叉著腦後的長髮道:“這是我在獄中寫來計日子的,一天一個字,這是頭二十天的。”

  芳馨嘆息道:“雖是虛驚一場,將這詩留念,也未嘗不可。”

  我搖頭道:“‘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留在心裡的若越來越淡,又何必在意身外之物。”

  芳馨調弄水仙的指尖一滯,凝神復又失神:“什麼事會越來越淡?什麼事會越來越清楚?”

  我淡然一笑:“古人云,當‘記人之功,忘人之過’。於人君,於黎庶,於他人,於自己,都是一樣的。”

  芳馨沉吟道:“記人之功,忘人之過……”

  我見她出神,不由好奇,然而終是沒有問出口。芳馨轉過身來,眼睛微紅:“如何‘忘人之過’?若忘不了,又當如何是好?”

  笑意微涼,炭盆中的火苗亦蟄伏不語:“選擇恕道,雲淡風輕。”

  芳馨道:“這未免太難。”

  窗上的雪光掩映眸中的冷光,我又道:“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之後,自可忘人之過。”

  芳馨搖頭道:“這……也不易。”

  我垂眸,伸著腰肢懶懶道:“以德報怨、以直抱怨自然都是不易,所以眾人都愛以怨報怨。徒耗心力,於事無補。所以,不如都忘了吧。”

  芳馨看一眼炭盆,若有所悟:“那姑娘燒這詩,是……”

  心中滿是安寧妥帖,我伏在枕上,右手垂在塌下用鐵鉗緩緩撥弄著紙灰:“《詩》曰:‘無言不讎,無德不報。’唯在心耳。”

  芳馨露出不解的神情,卻沒有追問,只是對著水仙花呆了片刻,道:“姑娘的教誨,奴婢謹記。”

  水仙修葉清疏,花朵黃白相錯,金盤銀盞立在葉脈盡頭,顫巍巍如青萍之末。我坐起身,反手挽起頭髮:“姑姑今夜似有心事。”

  芳馨從小屜子裡摸了一把桃木梳子,走過來攏起我手中的長髮。指尖在鬢邊如春風拂過,漾起一片清香:“奴婢並沒有心事,只是想起了年輕時候的一些往事。”

  我好奇道:“我從未聽姑姑說過從前的事。”

  芳馨笑道:“不過是沒日沒夜地做活,或者被姑姑們擠對。那時候年紀小,地位低,總歸是這樣的。”

  念及在搗練廠的遭遇,我竟也有些感同身受。然而她不願意說,我便不追問。最珍視和最痛恨的,都在心底最深處,翻起來都會痛。我反手遞給她一枚銀針,問道:“有一件事我剛回漱玉齋的時候就想問姑姑了,一直未得便。我在獄中的時候便知道皇后獲罪,其中有一條罪名是‘窺伺聖宮’,陛下是如何在短短几日內便查出這個‘窺伺聖宮’的人的?”

  芳馨接過銀針,遲疑道:“這……奴婢說不好。”我一轉身,大半頭髮都散了下來。芳馨與我對視片刻,現出不忍的神色,“奴婢也是猜的,姑娘聽過便罷,不要當真。奴婢以為,這是一個冤案。”

  唇角微動,縈繞一縷淡漠的笑意:“姑姑是說,陛下冤枉了皇后?”

  芳馨神色一動:“再給奴婢一百個膽,奴婢也不敢說天子的不是。奴婢是說,固然有暗中窺伺的奴婢,只是定乾宮上下徹查,難免用刑太過,屈打成招。”

  我奇道:“用刑?我在掖庭屬並沒有聽見刑房在用刑。”

  芳馨拾起頭髮,用五指慢慢地梳理:“這件事情,本來就不是掖庭屬理會的,是李公公和簡公公兩個……他們要用刑,自然會另尋僻靜之處。”

  我更奇:“姑姑為何說有冤情?”

  芳馨道:“姑娘還記得三四年前,簡公公險些被打發去洗馬廄的事情麼?”

  我想了想道:“是不是錦素被關在掖庭獄的時候,昌平郡王前去求情,簡公公多口和王爺說了兩句,被人告發的事?”

  芳馨道:“不錯。若不是昱妃娘娘,簡公公早就被趕出宮了。”

  我頓時心中澄明:“姑姑是說,簡公公公報私仇麼?”

  芳馨道:“當年告發簡公公的人,叫小鄧,奴婢見過。他和另一人一同被視為皇后安插在定乾宮的jian細。聽良辰說,兩人被打得渾身沒有一塊好肉,都在供詞上畫了押,只求速死。現下都被杖斃了。奴婢……”她重重嘆了一聲,有驚懼後怕之意,“奴婢想不到,李公公和簡公公會這麼狠心。”

  韓復受刑,公主溺斃,父親被折磨致死,皇后含恨而亡。既墮入爛泥之中,難免膠著窒息。勝敗在當下,善惡在遠方。夫復何言?

  我的嘆息像小鄧的死,輕若無物:“難道只是嚴刑逼供,沒有別的佐證麼?這樣的供詞,陛下如何肯信?”

  芳馨道:“聽說在兩人的房裡搜出一些值錢的物事,他們又說不出來歷。況且,陛下國事繁忙,哪裡得空推敲其中的奧妙,只由李公公和簡公公兩個人去罷了。”說著冷哼一聲,“幸而咱們漱玉齋從未得罪過這兩位公公。”

  我扶一扶腦後的長簪,笑道:“既有人先行,以後小心著些就是了。”心中驀地一動,微有刺痛。說到先行者,皇后何嘗不是我的先行者?執權妄為,逞書生意氣,即便是夫妻,也不能相容。此“覆車之轍”“敗事之後”[83],不可不察。

  只聽芳馨又道:“其實奴婢也有話早就想問姑娘了。奴婢一直不解,陛下為何忽然懷疑起皇后?本來不是每日哭靈,忒顯情深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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