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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懷疑皇后,懷疑我,也懷疑親生兒子高曜。其疑心若上古聖王求賢之道——“寧濫以得之,無縱以失之”[81]——頗有些孜孜以求、鍥而不捨的意味。

  唇邊逸上一絲冷笑。皇后崩逝那夜,華陽公主說了兩件政事給我聽,備陳因果,細緻生動。皇后久病,華陽年幼,她們是如何知道這兩件細微政事的?且華陽雖然熟知事體,卻對父皇的用意全然不懂,可見皇后並未向女兒解釋過。華陽極可能偶然聽聞,記在心上。這兩件事,若不是皇帝親口告訴皇后,便是有旁人回稟皇后。這個“旁人”,泄露皇帝言行,便是皇后收買或安插的耳目。想來芳馨如實回答了穎妃的問題,才能令皇帝醒悟,一舉糾出細作。倒也雷厲風行。

  我要自救,要走出掖庭獄,唯有如此。況且,我說的全是真話,自有華陽公主親自佐證。

  然而我依舊不能心安理得。我出賣了華陽,華陽出賣了她的母后。

  我緩過神來,卻見啟春的臉上閃過一絲駭異,眼中有一團奇異的藍綠色:“恐怕滿皇宮裡,再也不會有人比你更明白其中的因由了。”

  我一哂:“現下姐姐也很清楚了。”

  啟春搖頭道:“我後悔了,剛才你不肯說的時候,我就不該追問你。現下,我倒希望我從未聽過這些事情。”

  我笑道:“姐姐素來豁達,每遇難處,都是姐姐寬慰我。今日倒有小兒女之態,不知何故?”

  啟春嘆道:“我自幼聽慣了殺伐權謀,以為自己遠較常人通透。但我還是沒想過,夫妻之間能相疑相怨至此。我若是她,寧可早早離了這是非之地,再不回來。”

  離開“是非之地”?那只能是周貴妃,而非皇后。能離開是莫大的奢侈。然而啟春這話,並非是在說皇帝與皇后,倒更像在說高暘和她自己。

  我淡淡一笑道:“不錯,‘夫婦之道,有義則合,無義則離’[82]。少些貪戀,亦少許多怨憎。”

  第二十三章 忘人之過

  下雪了。因不能晾曬,搗練廠的功夫便輕鬆了許多。我和宮女們展開洗好的衣裳,在熏籠上緩緩移動,烤得均勻。辱白色的煙霧自細密的經緯中升起,綿綿不絕,如同難以察覺卻無處不在的幽隱執念。熱力驅趕出濕氣,無處可逃,室中一片茫茫。溫暖cháo濕的氣息熨貼著冰涼乾燥的臉龐,鼻端是皂角清冽明淨的香氣。因有喪事,宮人們不敢說笑,只低低交談著。借著霧氣掩飾,我轉頭望著窗外,呆滯無語。雜念密密陳塞,不過一會兒,便覺胸口煩悶。

  自啟春走後已有六日,穎妃也派了辛夷來問我皇后崩逝當夜在椒房殿的事情,然而赦我出獄的旨意卻還沒到。天地廣闊寧謐,雪花輕柔細密,如同我的心境,平和安穩之中,滿含蠢蠢欲動的企盼。

  手一滑,天青色的斗篷落在炭盆中,濺起一簇火花。另一個宮女驚呼一聲,雙手提起斗篷,抖了幾抖。雖然沒有燒著,卻焦了一片。她大驚,狠狠剜了我一眼,轉身請了執事內監過來。執事將斗篷拿到窗口,就著雪光細細看了半晌,笑道:“什麼大驚小怪的,拿去繡坊織補一下就好。”

  我歉然道:“實在對不住,織補的使費從我這裡出好了。”

  執事笑道:“姑娘言重,極小的功夫,內阜院不至於連這點錢都拿不出。”

  那宮女忍不住道:“向來洗壞了衣裳,搗練廠要賠的。她不出這使費,回頭還是咱們補上,這如何公道?”眾人竊竊私語,紛紛靠近,有附和之意。

  管事笑道:“你們放心,若讓搗練廠補上,自然都在我的帳上,絕不教你們吃虧。”

  如此息事寧人,連我都覺得意猶未盡。於是不知是誰隱在一屋子的霧氣中,細聲細氣道:“從來掖庭獄過來的人,都做最重最累的活計,偏她不一樣。到底是身份不同,非常人可比。”聲音雖低,卻清晰可聞。“身份不同”四字,咬得略重。已經有人哧的笑出聲來。

  管事脾性再好,也忍不住大怒:“有話就滾出來說!”沒有人敢站出來。不一會兒,衣衫簌簌,炭火噼啪,眾人各還己位,若無其事地烤起衣服。

  我索性披了衣裳走出屋子。執事追出來道:“婦道人家整日無事,就愛亂聽亂說,姑娘別往心裡去。且到奴婢那裡烤烤火歇一歇,喝杯熱茶。”

  我微笑道:“多謝公公好意。玉機在外面坐一會兒就進去,公公自去忙吧。”管事也不勉強,自抱著斗篷去了。我在樹下靜了片刻,依舊回去烤濕衣服。經此一事,竟然雜念全消。

  吃午飯時,定乾宮的小內監來到搗練廠,口稱聖諭,眾人跪拜接旨。那小內監朗聲道:“聖上口諭:故正四品女錄朱氏,除服回宮,謹侍椒房,適遇後崩,引過自愆。入獄自省,叨德養惠。朕甚嘉焉。經案驗查,實無過錯。敕自引出,官復原職,翼贊王事,克慎克勤。欽此。”

  我謝了恩,那小內監將我扶起,笑容滿面道:“朱大人苦盡甘來,可喜可賀。”又道,“大人本來該回掖庭屬接旨,只因婉妃娘娘特意叮囑,不教大人來回奔波,奴婢就徑直上這兒來了。請大人這就隨奴婢回宮,婉妃娘娘早就在金水門等著大人了,大人在掖庭屬的物事,娘娘也派人搬了回去。”

  我雖然歡喜,卻並不意外。聽他提起玉樞,又勾起滿腹牽掛,忍不住問道:“婉妃好麼?”

  小內監笑道:“聖上下旨後,特意命人先告訴了婉妃娘娘,娘娘歡喜得午膳都沒好好用,就跟著奴婢到了金水門。本來還想親自出宮來迎,因不合規矩,這才作罷。”聽聞此言,我已經等不及要見到玉樞了。

  執事帶著眾人直送到搗練廠門口,我轉身回一禮,這才跨出搗練廠的大門。天空是陰鬱的灰藍,日光都賦予了雪光,滿眼的清慡明亮。雪花像冰涼的魚吻,啜吸著我昏熱的面頰和額頭。我深吸一口氣,只覺渾身都是甦醒的力氣。

  未到內宮金水門,已見玉樞一身皓白,如玉山挺立,正扶著小蓮兒的手,延頸企踵。我疾步上前,正要行禮,卻覺周身一緊,已被她雙臂箍住。玉樞喜極而泣:“你可算回來了。”凝目半晌,又欣慰道,“雖然瘦些,精神卻還好。”

  我雙眼一熱:“李大人和執事們都對我十分照顧。”復又悄聲道,“再說小時候又不是沒有坐過牢,這也算輕車熟路了。姐姐不必擔憂。”

  玉樞一怔,在我肩上虛拍一下:“你就愛胡說!”說著微現羞赧之色,“那一日我在定乾宮苦求不果,無奈之下,去章華宮尋穎妃,請她看顧你。誰知她連日事忙,竟不得空說話。好容易傳話進去,她身邊的淑優只回說知道了,會派人去看你的。我只當她是應付我的,還生了她氣。”

  我深為感動,又不覺好笑:“穎妃總理宮禁,姐姐要體諒才是。”

  玉樞道:“她果真派人去看你了麼?”

  我微笑道:“這是自然。若不是穎妃成全,芳馨如何能在夜裡進掖庭獄瞧我?”說著目光越過她的肩頭,果見芳馨站在眾人之後,含淚而笑。素衣如雪,踟躕天心,縹緲獨立,柔光彌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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