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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嘆道:“娘娘所言有理,微臣也以為他的話不可盡信。微臣斗膽,請問娘娘,既然不信,大將軍又為何派張武四處找尋奚檜,更不惜在汴城野外殺人滅口?”

  皇后頓時語塞,歪在枕上爬不起來。忽見她喘著粗氣,呵呵大笑起來,桃紅色的床帳上如潑墨般灑上幾溜血點子。胸中發出爆裂的聲響,嚇得我跌坐在地上。笑過之後,她悽然欲絕,哀求我道:“你就不肯說一句實話麼?”

  心跳得厲害,針扎似的疼,淚水滾滾而下。有一瞬,軟弱與憐憫占盡上風。就告訴她實情,讓她去得安心些吧。然而口唇一動,我只聽自己一字一字道:“‘勢得容jian,伯夷可疑;苟曰無猜,盜跖可信’[70],娘娘實在是多心了。微臣所言,句句屬實。”

  皇后暴喝一聲,使勁全身力氣,抓起枕畔的一隻玉如意,狠狠砸在我的額角。雖然她中途氣力衰絕,我仍覺痛楚,額頭頓時紅腫。我扶額重新跪好,哀戚不已,帶著三分真切的同情和三分真切的懼怕。玉如意在地上砸得粉碎,穆仙聞聲帶著幾個宮女闖了進來。見我跪在地上,皇后嘔血不已,不由焦急喚道:“娘娘!娘娘!這是怎麼了?”

  皇后恨恨地指著我,再也說不出一句話。穆仙將早就備下的參湯灌入皇后口中,卻被吐出大半。皇后的臉由紅轉白,由白轉青,驀地鬆一口氣,溘然長嘆:“楚楚,我總以為我做了皇后,又監國,這輩子總能做成幾件大事,卻不想被小人所誤,見疑於天子。帝王無情,帝王無情!我真後悔,我應該聽祖父的話,不要嫁給他才是……”

  穆仙泣道:“小姐……”

  咸平十年的冬天,我翻牆進入守坤宮,卻見慎妃拉著惠仙的手切切道:“采采,這些年,我是不是老了許多?”原來惠仙的本名叫采采,穆仙的本名叫楚楚。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71]

  皇后與慎妃年少時同用《蜉蝣》中的疊字來為丫頭取名,想來都“心之憂矣”,念“於我歸處”吧。

  少女之心,最易錯付。

  咸平十八年正月初二夜亥時一刻,皇后陸瑜卿崩,終年三十五歲。

  第二十章 廷尉山頭

  宮人敲響雲板,喪音激越,如鋒刃一般將延秀宮的樂聲、歌聲、笑聲、掌聲攔腰截斷。穆仙等人伏屍痛哭,守坤宮的宮人們一下子都涌了進來,將我擠到了門邊。胸中並無悲意,淚水卻源源不絕涌了出來。在她臨死的那一刻,是有一絲快意像流星閃過。待她氣絕,心頭頓覺無所依託,變得空茫無物。冰冷空洞的心吸取了旁人的悲哀,凝成不知所云的淚水,伴著腳下的哭聲如珠滾落,滴滴答答地砸在手背上,像是在笑。

  如果她問我恨不恨她,我會毫不猶豫地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自然是痛恨她的。現下她死了,我發現我並沒有像我想像的那樣痛恨她,就像她臨死前覺察自己痛恨皇帝勝於痛恨熙平和我一樣。

  芳馨扶著我道:“姑娘節哀。”

  我長嘆一聲,像在回答,又像在囈語:“她是一個好人。”

  芳馨一怔,問道:“姑娘說什麼?”

  “我說,皇后是一個好人。”誰說不是呢?做貴妃時,忍性多思。母儀天下,令出公心。禮敬妃嬪,寬待宮人。後宮諸子,視如己出。她待我有知遇之恩、提攜之德,我卻令她身處可疑之地,百口莫辯。她從沒有逼迫過我,我卻硬起心腸讓她死不瞑目。

  是很可惜,卻容不得我軟弱與後悔。善惡自在人心,成敗卻另有分辨的天地。

  晉時叛臣蘇峻曾道:“我寧山頭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頭。”[72]於我和熙平亦然。

  正自發呆,忽聞連綿悽厲的叫喊聲由遠而近,只見華陽公主赤腳散發奔了進來,眾人紛紛閃身相讓。華陽撲在母親身上,大哭了幾聲,仰頭昏了過去,穆仙連忙命人抬回了寢室。

  芳馨目送華陽出去,流淚道:“姑娘站在這裡也是無用,不若去瞧瞧公主。”

  我退出寢殿向西暖閣的方向走了幾步,忽然眼前一暗,胸口一疼,不得不駐足扶牆:“不必了。在公主面前,我只有慚愧。”

  芳馨連忙扶住我,痛惜道:“姑娘的心疼病又犯了麼?”

  我苦笑道:“許久不犯病,已記不清楚心口疼是什麼感覺了。”

  芳馨道:“奴婢扶姑娘歇息一會兒。”說罷當先開了走廊盡頭通向西暖閣的門,熱氣撲面而來,一道溫暖的燈光如春水流瀉,心生無限嚮往。終於到了這裡,到了這一步,這片刻的小憩於我至關重要。

  芳馨扶我緩緩坐下,又從茶房裡尋了半壺溫茶來,倒了一盞服侍我喝下,道:“守坤宮亂成一團,茶房裡的爐子熄了大半,只尋得這些。”

  我寧定片刻,嘆道:“日後尋不到的,豈止這半壺茶呢?”

  芳馨雙手一顫,頓時濺出幾滴茶水。她憂疑不定,囁嚅道:“姑娘……這是何意?”

  我伸手拂去裙上的水漬,微微苦笑道:“皇后好端端的和我說著話,突然就崩了,姑姑說呢?”

  芳馨的眼中浮起一絲懼色,伏在我的膝上顫聲道:“皇后早已病危,即便沒有姑娘,恐怕也支撐不了幾日了。這如何能怪到姑娘身上?姑娘好好申訴一番,未必就……”

  我嘆道:“姑姑倒不問我和皇后說了什麼?”

  芳馨道:“若奴婢沒有猜錯,皇后當年問了婉妃娘娘什麼,今日便問了姑娘什麼。不知姑娘是如何作答的?”

  我微一冷笑:“父親受盡酷刑,也不肯攀誣主上。我自也不會。”

  芳馨舒一口氣道:“皇后的病本就是心魔難去,糾纏成疾。這原也怨不得姑娘。照這樣看,廢舞陽君和陸將軍的圖謀,皇后恐怕真的不知。”

  我釋然道:“皇后是否知情,是否主謀,自有刑部公斷、陛下聖裁。我只知道,長公主殿下和父親都是忠心耿耿的好臣子。”

  芳馨道:“自然。但凡陛下有一絲疑心,婉妃娘娘如何能安然度日?”

  我一哂,只別過頭去喝水。芳馨愕然,隨即目光一轉,似有所得:“姑娘是說……”

  我低聲道:“皇后臨死之際秉開一切人等,只為套取我的話。大約她以為我會對一個將要離世的可憐人吐露所謂的‘真情’。可是她若獨自帶著這‘真情’去了,不是白忙一場麼?”

  芳馨掩口驚呼,壓抑道:“莫非是……當年在掖庭屬私見於姑娘時的故技重施麼?可是,陛下不是在延秀宮赴宴嗎?!”

  心頭刺痛,很快化作冷冽的清醒:“時隔數年,又在節下,前面笙歌燕舞,後面孤苦病篤。還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來探聽真相麼?他無暇親自來,卻可以派心腹來。李演不是已經回宮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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