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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笑盈盈地受了這一禮,頗有幾分得意之情:“不必多禮。”說著命侍立在一邊的良辰奉茶。他指著書案上的畫道:“朕正在看你的火器美人圖,你的畫還有些拙樸,不過勝在有新意。改日朕命如意館的明延年來教授你,以你的聰明,定能青出於藍。”

  我微笑道:“臣女資質愚鈍,不敢勞煩明師傅教授。”

  皇帝微微變色道:“你果然是抗旨慣了!”

  我跪下,不慌不忙道:“陛下恕罪。臣女作畫,只是讀書之餘用以調劑的小嗜好,畫技拙陋,只會貽笑大方。況且,臣女也無意深研繪畫,若勉強學習,恐辜負皇恩。”

  皇帝哼了一聲道:“你總是有道理。起來吧。”我站起身,皇帝又道,“日後朕在禁軍火器部中建一支娘子軍,把你打發去當個小卒,到時候軍令如山,不從者斬,瞧你還這樣膽大妄為!”

  我恭敬道:“做一個小卒,是實實在在的為國效勞,比虛妄的繪畫要有用許多,臣女很願意去。”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前兩日你說你怕朕,依朕看,你是半點也不怕。”

  我啞然,這才驚覺我和他之間不知何時變得快直而隨意,仿佛那一夜的失望與後怕倒讓彼此更親近了。我垂頭道:“臣女罪該萬死。”

  皇帝嘿然:“你已經死過一次了,死一次和死一萬次,也沒什麼分別。坐吧。”此時良辰親自奉上茶來,引我坐在下首的交椅上。

  皇帝端坐在書案後,十分愜意地飲了一口茶,於是我也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苦丁茶的味道沾上舌尖,不覺皺了皺眉。然而皇帝的臉上慢慢沁出笑意,欣欣然如飲甘醴。我不禁好奇,卻忍住沒問。只見皇帝頓下茶盞道:“朕今日去北營封賞征北將軍黃泰林,他平叛有功,朕已經將他擢升為左將軍。跟隨平叛的一干將校,朕都一一封賞。我大昭將才不斷,甚是可喜。再者,自朕平定北燕,朝臣便屢奏祥瑞。可見朕此舉是順應天命,南北大統亦是民心所向。”

  皇后的哥哥陸愚卿大將軍就是從左將軍一職拜為大將軍的。黃泰林不過是平定一次餘孽叛亂,竟由征北將軍提拔為左將軍,且皇帝親自去軍營中封賞。如此一來,大將軍便黯然失色了。

  我聽他說的是“朝臣屢奏祥瑞”,而不是“大昭屢現祥瑞”,便即瞭然,遂微微一笑道:“天降祥瑞是好的,天降英才更好,但都比不上君臣一心來得好。”

  皇帝微笑道:“君臣一心這四個字用得好。在于氏之事上,朕和你也算得上是君臣一心了。”

  我欠身道:“陛下體恤臣女,臣女感恩不盡。”

  皇帝道:“你既見了她,她可有什麼說的麼?”

  我之所以來定乾宮謝恩,就是要向他回稟此事——既然已與錦素絕交,便要徹底消除他的疑心;而他既已知曉我和錦素的言語,我也只能如實回答:“啟稟陛下,于氏在皇太子薨逝後自覺活命無望,便寫了一封信,將當年的事情告訴慎妃娘娘。又說,只要慎妃娘娘活著一天,弘陽郡王就絕無可能當上皇太子。慎妃娘娘待臣女甚好,臣女不能容忍此事,已與于氏絕交。”

  “當年的事……”他的笑意像在譏諷我,又像在自嘲,“什麼當年的事,你知道麼?”

  我淡淡一笑,舉眸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坦誠道:“臣女知道。”

  皇帝嗯了一聲,身子一歪,左肘支在明黃色的雲龍紋袖枕上,深深吐納一息:“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嘆息道:“四年前陛下軟禁慎妃娘娘的那個晚上,臣女便都知道了。”

  皇帝道:“你消息倒靈通。是于氏告訴你的麼?”

  我欠身道:“是。”

  皇帝道:“你向慎妃提起過此事麼?”

  我輕輕搖頭:“臣女從沒有向慎妃娘娘提起過此事。”

  皇帝道:“為何不告訴她?”

  我微微一笑:“因為臣女明白慎妃娘娘有不得不廢的因由,且太后與陛下對娘娘也甚為優待。況‘事以密成,語以泄敗’[95],又何必說。”

  皇帝眸光一閃:“說得不錯。你說你知道她有不得不廢的因由,你且說說,是何因由?”

  我垂頭道:“陛下不怪罪臣女,臣女才敢說。”

  皇帝一怔,不禁大笑:“當年你於此事心知肚明,朕召你來御書房問你與慎妃查閱內史之事,你還和朕裝糊塗,這是欺君之罪。欺君抗旨你占全了,這會兒倒怕朕降罪了?”

  我自己也不覺好笑:“陛下恕罪。”

  皇帝道:“罷了。你好生說了,朕就不治你的罪。”

  我微笑道:“臣女遵旨。”隨即斂容正色道,“咸平十年陛下首次親征,以議和告終。北燕割地,戰果頗豐。但臣女以為陛下是像漢武帝劉徹那樣雄才大略的帝王,僅僅打得北燕割地,尚遠遠不夠。陛下將昇平長公主殿下嫁與北燕皇太子,表達和親誠意,是為了眩敵耳目。處置慎妃娘娘的父親武英候,是為了整飴屯田軍治,以備再次北伐。且為了徹底擊倒武英侯一黨,就必得廢去慎妃娘娘的中宮之位。這是以公心論。”

  “那麼以私心論呢?”

  他要立寵妃之子為太子,自然就要廢去當時有子的中宮裘後。為此他從來不憚於明示他對慎妃的涼薄與殘酷。我淡薄的笑意滿是咸平十年那個冬夜的苦寒:“陛下是一國之君,兆民仰賴,私心亦是公心。立太子之事是國本,自然要妥善處置,方能安心遂意。”

  皇帝微微頷首,照舊問道:“你可怨恨朕?”

  我搖頭道:“身為帝王,自是能隨心所欲廢立妻子。況且皇太子殿下仁孝忠悌,正直果敢,臣女親眼所見。臣女怎會因此事怨恨陛下?”

  皇帝一怔,語氣中頗有兩分懊惱和無奈:“是了,你只是懼怕朕而已。”

  我澹然一笑:“臣女自讀史書,最傾慕的帝王是漢武帝。幼時常恨自己不與武帝同時,見識飛度絕幕、飲馬酒泉的壯舉。但自陛下兩度親征,臣女便歡欣雀躍,以為無憾矣。只是與聖君同時,也深知‘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96]的滋味。既是君王,焉有人不懼怕?”

  皇帝神色一動:“你將朕看作漢武帝?”

  我誠懇道:“是。武帝扭轉漢家和親的定勢與頹勢,奮擊匈奴,開疆拓土,畢其功於一世,惠及兩漢三百餘年,是不世出的千古一帝。陛下親征北燕,豪邁更勝武帝。”

  皇帝笑道:“可是後人卻說漢武帝窮兵黷武,為了幾匹汗血馬便不顧子民的性命。”

  我笑道:“‘君子之善善也長,惡惡也短,惡惡止其身,善善及子孫’[97],此春秋之義也。況武帝的功績縱比千秋,亦不失色,何必在意那一眚?”

  皇帝似有一絲感動,不覺嘆道:“知朕者,玉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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