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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午膳後,皇帝召我去定乾宮御書房,原來是司刑鄭新又進宮來了。這一次,周貴妃託病沒來,皇后依舊不在。午間的陽光熾熱而短促,在金磚上灑下點點金斑。細塵悠然,是這朝事紛亂的御書房中,最安詳有序的事物。香菸裊裊,書房中靜如深潭,君臣對答的聲音沉穩清晰,平靜如水。鄭新也當真是快,昨天才來過,今日又來了。

  皇帝手中一枚短短的玉簪在指間輪轉,滑到小指上時,叮的一聲輕響,落在書案上:“朕今天早晨仿佛聽下面的人說,你昨夜強闖掖庭屬?”

  鄭新道:“回陛下,臣昨夜是去了一趟掖庭屬。臣去得很及時。”

  皇帝道:“哦?你強闖掖庭屬倒有理了?”

  鄭新道:“臣聽聞昨夜掖庭屬奉聖旨,要處死最後十幾個宮人。臣想著臣還有要緊的事情沒有問,事急從權,臣不得已闖了掖庭屬。請陛下恕罪。”

  皇帝哼了一聲道:“強闖掖庭屬,的確是重罪。先前你已查了多日,難道不曾盤問過這些宮人麼?”

  鄭新躬身道:“臣先前是問過的,只是那時臣還沒有見過奚檜,只問了小蝦兒的生平,見無甚可疑,便暫且放下。臣疏忽,昨夜才忽然想起,應當以奚檜之事再次盤問,又聽聞掖庭屬在傍晚時分已經處決了宮人,心中焦急萬分,這才衝撞了宮中安寧。臣罪該萬死。”

  皇帝道:“聽聞昨晚掖庭屬熱鬧得很,你把掖庭令大罵了一頓?”

  鄭新道:“昨夜掖庭屬是吵鬧了些,可究其本源,不是因臣而起。臣昨夜進宮時,想著時辰已過,宮人們都應當被杖斃了,心中著實懊惱。誰知進了宮才知道,掖庭左丞李瑞攔著掖庭令,不准行刑,兩人爭執不下。當真是大幸。”

  皇帝道:“掖庭左丞李大人?是那個上書說夢見了義陽皇兒的那個從七品?”

  鄭新道:“正是。”

  皇帝道:“處決宮人,是朕的旨意,他膽子倒大。”

  鄭新道:“李瑞說,這些宮人都與小蝦兒要好,恐怕刑部再來提審,結案之前暫且還是不動為上。掖庭令恐擔罪責,因此爭執起來。”

  皇帝瞥了我一眼,冷冷道:“這個李瑞若早有此心,當稟告掖庭令,早些來回朕。這樣匆匆忙忙的惹人笑話,恐怕是倉促之間,有人指點了。朱大人,你說是不是?”

  我站起來,垂首恭敬道:“陛下聖明。”

  皇帝沒有繼續追問:“坐下吧。”又向鄭新道,“說下去。”

  鄭新轉頭看了我一眼,復又向上道:“李瑞雖魯莽,卻也幫了臣的大忙。臣拿著那奚檜的畫像,存了萬一之望,在那些宮人之中仔細詢問。托陛下洪福,竟然覓得一個與小蝦兒甚是要好的宮女,說是見過此人在宮外與小蝦兒相會過一次。”

  我低下頭,暗暗嘆息。舞陽君、小蝦兒、奚檜三人,終於連了起來,雖無嚴絲合fèng,卻有令人遐想的疏隙。皇帝問道:“陸氏怎麼說?”

  鄭新道:“陛下今晨遣人去刑部下旨,褫奪了她的爵位。臣鍛鍊一番,陸氏始終一言不發。”

  舞陽君是皇后的長姐,她若承認了罪行,便會牽連皇后。想不到此人雖愚蠢,卻也有幾分硬氣。皇帝道:“人證物證俱全,她說不說原也無甚要緊,便關她在刑部慢慢問吧。既然此案有進展,便恕了你擅闖禁中的罪責。”

  鄭新道:“多謝陛下。那李瑞……”

  皇帝笑道:“那人官雖小,主意卻大。若沒有他,你也是白走一趟。連他一併恕了。”

  鄭新拉長了聲音贊道:“陛下聖明。”

  忽見李演從門外歡歡喜喜走了進來,跪下一迭聲道:“陛下大喜。”

  皇帝笑道:“何事?”

  李演道:“陸將軍追亡逐北,將盛京城中的燕皇餘孽驅入渤明寨中,一舉殲滅。如今八百里加急,傳了首級回來,使者正在宮門外候旨獻俘。”

  皇帝霍地站起身來,大喜道:“宣他入殿。傳旨,明日朱雀門獻俘!”說罷大步走了下來。

  我和鄭新一齊拜賀。皇帝正要走出書房,忽又回頭向鄭新道:“陸愚卿是朕的福將,他長姐的錯,朕不忍再聽,愛卿按律處置便好。”

  鄭新一怔,低頭道:“臣領旨。”

  皇帝看著我,似乎要說些什麼,口唇一動,終是無言。

  從御書房出來,鄭新在定乾宮門口向我拱手作別,我正要還禮,卻聽他道:“早聽聞朱大人雖然年輕,卻聰慧敏銳,甚識大體。如今連破兩樁宮廷懸案,陛下必定賞識,高升就在眼前。”

  我含一絲謙和的微笑,還禮道:“大人過譽。下官恭送大人。”

  鄭新呵呵一笑:“後會有期。”

  待他繞過了謹身殿,我這才扶著芳馨的手,緩緩向北而去。芳馨輕聲道:“姑娘憑著尋出真兇的功勞,也得了聖目垂青。這比畫畫快多了。”

  春風從背後撩起我的鬢髮,拂在臉上微微發癢。我撥開發絲,撫一撫鬢邊的宮花,嘆息道:“我尋出真兇,原本就是為了不引起陛下的注意,如今這個樣子……”

  芳馨笑道:“這是天意。那李大人是個實誠人,究竟感恩,不肯獨攬功勞。”

  我含笑道:“果然,是我低估了他的品性。”

  芳馨道:“若他能坐上掖庭令的位子,也不枉姑娘費力幫他。”

  我笑道:“‘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33],我幫他,也是在幫自己。況且聖上和貴妃都識破了,也不知道他還能不能有此福氣。”

  芳馨道:“李大人雖然笨些,可也不傻。他勤快,對姑娘的吩咐向來盡心。若不如此,姑娘哪有這般省心?那刑部又怎能查得這麼快?憑這個,也當賞他。”

  我笑道:“這賞賜是他應得的。”

  當夜,我在一片白茫茫的環境中醒來,費力地睜開雙眼,原來仍是在景園的金沙池上。天地一片潔白,透著陰慘慘的青。白日像一枚薄薄的冥錢,不知被誰糙糙貼在天穹,光芒熱烈短促,如午後定乾宮書房裡靜謐的日光。

  遠處的湖岸上,有三個小小的黑點。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原來是三位溺亡的公主並排躺在地上。她們的身體被積雪掩埋,長發向上披散得整整齊齊,淺淺沒在雪中。面色青白如玉,神情驚恐萬狀。我大驚,背上冷汗如漿,一聲尖叫從胸中迸出,卻只剩了喑啞長嘶。

  我轉身狂奔,不時回望,三位公主的遺體始終在我身後幾步之處。三人眼皮一動,自眼角流出兩滴血淚,如落英泯入兩鬢,神情方漸漸平和安詳。然而我不敢久留,仍是發足狂奔。雪白的衣袂被冷風盪起,長得望不到盡頭,掩蓋了三位公主的遺體,也遮蔽了湖面。

  忽然腳下一滑,我跌倒在地。抬起頭來,卻見眼前一雙灰白長靴,繡著疏疏兩朵梨花。那人彎下腰來,向我伸出修長有力的雙手。我心頭一暖,扶著他的手緩緩站起來,迎面遇上一抹清俊淡雅的笑意。是高暘,果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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