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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遇見他,我頓時將所有的驚懼不快都拋到腦後,歡喜得幾乎笑出聲來。他淡淡笑道:“玉機,你在想什麼?低著頭卻不看路!”這樣似曾相識的一問,如暖風拂過,北岸的紅梅次第盛開,烈如焰火,幾乎要將這冰雪琉璃世界盡數化去。

  高暘向我身後一指:“這裡乾淨得很,什麼也沒有,有我在,你放心。”

  回頭一望,果然不見了三公主的遺體,這才放下心來。與他攜手而行,雖然靜默,喜悅卻如悠悠空山中一泓翻湧不絕的清泉。然而他的手漸漸冷下來,如在冰下蟄伏千年的寒石,堅硬粗疏。偶一回望,但見他所過之處,留下兩行無盡的血腳印。鮮紅的腳印連成一線,如皇太子薨逝那一夜,宮人們匆匆點起的明燈,引著純潔的陰魂飄向幽茫無際的漆黑宇宙。

  我悚然一驚,不覺避開幾分。高暘察覺到我的異樣,忽將我擁進懷中。他的懷中再沒有溫暖而清涼的悅人氣息,而是一股陳腐的血腥味。我深吸一口氣,頓時心如死灰。他的下頷抵在我的肩頭,一字一頓道:“玉機妹妹,我殺了舞陽君,還有吳省德。”

  我猛地推開他,顫聲道:“這是為何?”

  高暘道:“他們詛咒我,也詛咒你,死有餘辜。”

  我張一張口,什麼也說不出來。高暘微微一笑:“你是最懂我的。”說罷飄然遠去。我心中焦急起來,踏在他的血腳印上向前追去,忽然腳下一空,頓時醒了過來。

  我掀開錦被,猛地坐起身來,一撫鬢邊,全是冷膩的汗珠。我撫胸平定片刻,方下榻倒水喝,一腳踢翻了唾盂,發出一連串大響。我摸到桌邊,倒了一盞冷水喝下。心頭大慟,不覺流淚。

  忽見燭光一晃,芳馨手執燭台走了進來,問道:“姑娘醒了?要喝水怎的不叫奴婢?”說著將燭台放在桌上,又從外間的爐上拿了一壺熱水進來,正倒水時,見我滿臉是淚,頓時驚道:“姑娘怎麼了?”

  我拭淚道:“沒什麼,做了一個噩夢罷。”

  芳馨好奇道:“什麼夢?”

  我冷冷道:“我忘記了。”

  芳馨訕訕道:“奴婢糊塗。姑娘喝了水便睡吧,現在才交丑時。”我點點頭,由她扶著重新躺下。芳馨正要掌燈出去,我叫住她道:“把燈留下。”

  芳馨道:“燭光晃眼睛,姑娘睡覺本來就輕,點了燈就更睡不著了。”說罷不由分說,將燈拿走了。

  我在黑暗中,一合眼便是白慘慘的冰雪世界、兩行鮮紅的腳印和三張青白色的驚懼面孔。是的,從我故意縱了小蝦兒,令他被滅口,到我引開皇帝的疑心,致使舞陽君被扣押在刑部,其實我也是殺害三位公主的幫凶。在這宮闈之中,我的雙手亦無聲無息地染上了無辜者的鮮血。哪怕只有一絲,卻永遠洗不淨了。

  第二天,從皇后處請安回來,正用早膳時,小錢進來稟道:“大人,昨天半夜舞陽君和吳省德在獄中自裁了。”

  憶起夢境,倒也不驚,只是心頭哀涼如水。我緩緩放下銀箸,嘆道:“這個鄭大人,當真是快。”

  第十三章 可浣囊乎

  因有大捷,皇帝在謹身殿大宴群臣,三日不絕。又借舞陽君巫蠱之事,復昌平公為昌平郡王。後宮雖有喪事,也開了一日戲酒,連太后的臉上亦出現了久違的笑容,多日的愁雲慘霧終於散了幾分。

  皇后的兄長陸愚卿被遙拜為大司馬大將軍,督幽、冀、青、兗、梁、並六州軍事,封晉國公,加俸祿三等。他尚在襁褓中的幼子被封為符離子,以徐州符離縣五百戶為湯沐邑。

  這一日,是三位公主和皇太子高顯的尾七,我從桂宮祭奠回來,歪在榻上發呆。在靈前站了足有一個時辰,只覺腰酸背痛,雙腿僵硬。芳馨奉了茶來,笑道:“姑娘累了,喝口茶歇歇。”說罷又叫紫菡來捶腿。紫菡粉拳輕落,我雙膝一松,只覺昏昏欲睡。

  芳馨道:“姑娘歇一會兒,午膳到了,奴婢自會叫醒姑娘。”

  腕間垂落的一隻黃蠟石赤色玉鐲,從前戴著正合適,如今卻大了一圈,左搖右晃,偶爾觸及肌膚,絲絲溫涼。陽光從身後照在右臉右肩上,一片洋洋灑灑的暖意。桌上的粉青釉三足鏤空小熏爐中,散出淡淡的玫瑰香氣,純淨馥郁,一絲煙味也無。我合目道:“春天終於來了。”

  芳馨笑道:“春天早就來了。”說罷,搭了一襲淡紫雲紋披風在我身上。

  我坐起身,撫一撫微亂的鬢髮,娓娓道:“去年春天,皇后剛剛監國,召我去御書房覲見。誰知,竟遇見吳省德。他上書請皇后封陸將軍的幼子一個子爵,卻被新上任的司納蘇大人攔下,他血氣方剛的,還在宮門外打了蘇大人一拳。如今,那孩子到底因為父親的軍功成了符離子,吳省德也算得償所願了。”

  芳馨道:“姑娘好端端的,提他做什麼?”

  我掰著手指道:“今天不但是皇太子的尾七,還是舞陽君和吳省德的頭七。”

  芳馨道:“他們是畏罪自盡的軟骨頭,既幹了那見不得人的事,又沒膽子受刑。連奴婢也瞧不起他們。”

  我冷笑道:“若做了壞事都有膽子去認,這天下也就太平了。換作是我,恐怕還不如他們!”

  芳馨詫異道:“姑娘何必將自己和他們比?哪有人這樣說自己的。”

  我沉默半晌,低頭道:“姑姑,我為了救錦素,命李瑞故意放了小蝦兒出去。他被人毒死,是我害了他。”

  芳馨道:“奴婢雖笨,也知道姑娘放他出宮,是為了尋出幕後主使。況且這小蝦兒處心積慮,害了三位公主,也害了皇太子,這是他應有的報應。姑娘千萬不要責怪自己。”見我不說話,忽然醒悟,“姑娘前些天做噩夢,難道是為了這件事?”

  我嘆息道:“是,也不全是。”

  芳馨道:“姑娘的心事越來越重,從前奴婢還能開解一兩分,如今卻是摸不著頭腦了。姑娘病著,還須多保重。”

  我搖頭道:“難道是我有心糟蹋自己的身子麼?姑姑只瞧瞧這宮裡,哪一時哪一刻不多事。我若稍稍懈怠,便和錦素她們一樣,抄家流放,都是輕的。”說到抄家流放,我忽然想起一人,遂問道,“蘇燕燕罷官為奴,如今還好麼?”

  芳馨笑道:“她是三個女官裡面罰得最輕的,父親又是正二品的高官,皇后天天帶著她,誰還能給她氣受?恐怕這幾年間就要放出宮去了。”

  我心下甚慰:“如此我便也放心了,總算還有一個有著落的。”

  芳馨道:“前兩天,奴婢還在內阜院遇見蘇姑娘,只比先前瘦些,臉色和精神倒還好。如今貼身服侍皇后,娘娘很看重她,叫她去拿了好些金箔紙。”

  說起蘇燕燕,我不能不想起那隻黃百合香囊。我淡淡一笑,笑容比腕上的鐲子還要涼幾分:“這是她的福氣。對了,她去拿金箔紙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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