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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菡道:“當真要去麼?”

  我點頭道:“你若怕,便留在岸上好了。”

  紫菡道:“這如何使得?姑姑知道了,該打奴婢的板子了。”說罷扶著我上了橋。

  我在周貴妃身後十步站住,正要行禮,卻聽貴妃清冷的聲音道:“朱大人免禮,上前來。”

  我行過禮,愕然道:“娘娘並未回首,如何知曉便是臣女?”

  周貴妃身子一動,露出額高鼻挺、眉目分明的側臉,面色在滿身珠光中蒼白得近乎聖潔。她口角一揚:“每個人走路的輕重快慢都不盡相同,學武之人,自然能分辨清楚。朱大人的腳步素來輕而且穩,只是比數年前剛入宮之時,慢了一些。”

  我屈膝道:“娘娘英明。”

  周貴妃轉過身,凝視我道:“朱大人入宮之後,不但行路慢了一些,還時常氣短。朱大人的身子可還好麼?”

  清凌凌的湖水漫上水閣兩側的玉階,涼氣直逼心頭:“托娘娘洪福,臣女的身子一向康健。”

  周貴妃微笑道:“那就好。”說罷又轉身望著湖面,輕聲道,“朱大人是第一回 來景園吧?”

  我北望高暘曾經居住過的與鶴館:“正是。”說罷緩緩吟道,“太液池邊鵠群下,又似南樓呼鶴。”[27]

  周貴妃搖頭道:“從未聽過,卻是何典?”

  我恭敬道:“回娘娘,臣女無意中讀來的殘句,無典。”

  周貴妃橫我一眼,似笑非笑道:“漢昭帝始元元年春二月,黃鵠下建章宮太液池中。[28]朱大人過目不忘。”

  我低頭道:“娘娘謬讚。”

  周貴妃低眉垂首,哀傷無奈的笑意在唇邊一閃而逝:“何必自謙。朱大人勘破俆女史之懸案,本宮都聽說了,甚好。正巧本宮有一事不明,要請教大人。”

  我忙屈膝道:“臣女不敢。”

  周貴妃道:“本宮仿佛記得史書中有女子為報父仇,苦心孤詣十餘年的事情,朱大人可還記得麼?”

  我答道:“是《後漢書》的《列女傳》中,趙氏女的故事。娘娘要聽麼?”

  周貴妃道:“說來一聽。”

  我緩緩道:“酒泉龐淯的母親趙娥,父親為同縣人所殺。趙娥的三個兄弟都早早亡故,趙娥陰懷感憤,潛備刀兵,候仇家十餘年不能得。後遇仇家於都亭,刺殺之,詣縣自首。縣長尹嘉感其孝義深重,欲解印與之俱亡,趙娥不肯,她說:‘怨塞身死,妾之明分;結罪理獄,君之常理。何敢苟生,以枉公法!’後遇大赦得免罪。州郡表其閭里,束帛為禮。”

  周貴妃沉默良久,方嘆道:“當真圓滿。”

  我亦輕嘆:“這樣的故事,若不圓滿,史官即使聽見了也不會記下的。”

  周貴妃道:“倘若趙娥自首之時,便判極刑,不知她臨終之前,會不會有一絲悔恨?”

  我明知故問:“有何悔恨?”

  周貴妃道:“因前仇而丟掉性命,是否值得?”

  周貴妃的母親被逼絕食自盡,姐姐被貼身侍婢毒害致死,主謀俱是北燕皇帝蕭達山。而蕭達山偏偏是周貴妃的嫡親舅父,也是她的義父。周貴妃此次執意隨皇帝親征,也是為了親自了結這段錯綜複雜的恩仇。想來恩怨已了,三個兒女卻也都不在了。所謂“性命”,當指義陽公主、皇太子和青陽公主的突然夭折。

  原來她亦有如此孤獨而彷徨的時刻。我雖不忍,仍恭敬道:“兒女為父母復仇,天經地義,即使要用性命來交換,亦在所不惜。趙娥殉法,以性命顧全忠孝,此是大義,也是天意。求仁得仁又何怨,趙娥無悔。”

  周貴妃眉間略展:“不錯。正是求仁得仁又何怨。”

  我又道:“生與死,都不過是天道循環的一節罷了。”

  周貴妃微微一笑道:“想不到朱大人小小年紀,於生死倒看得淡。”

  我忙道:“臣女未曾經歷生死,豈敢言看淡二字?說不定將來臨死之際,比旁人都要畏死。臣女只是看多了前人的生生世世,略有感慨罷了。”

  周貴妃誠懇道:“多謝朱大人。”

  我與周貴妃並肩而立,默默不語。她向南,我向北,各懷心事,各自回味。過了許久,我才見她合目長舒一口氣,澹然一笑,如世尊指尖那朵飄零的落花,即將盛放於江湖之間,無根而清艷。

  臨分別時,我忽然想起一事,遂問道:“前日桓仙姑姑送來於大人的物事,臣女整理已畢。斗膽請問娘娘,臣女當如何處置才好?”

  周貴妃笑道:“朱大人自己留著,或是賞人,都無妨。”

  我抱著一絲希望試探道:“臣女只願原封不動,待於大人歸來。”

  周貴妃道:“既想原封不動,又何必開箱整理?”

  我見她一語道破我的用意,不覺赧然:“臣女蠢笨,請娘娘恕罪。”

  周貴妃道:“當初本宮執意隨軍出征,若留在宮裡,這四個孩兒必不會遭此橫禍。”說罷悽然一笑,“陛下素來疼愛子女,這一回不但惱了本宮,恐怕也惱了自己。本宮也曾勸過,終是無用。朱大人和錦素交好,她的物事交給你是最妥當的。況且,本宮也不想她罪上加罪。”

  我初時不解,隨即醒悟道:“娘娘是說……”

  周貴妃頷首道:“錦素頗收藏了一些珍品,好比那方銀絲龜紋硯,聽聞是封若水所贈。本宮不想掖庭屬翻查錦素的物事時,被牽連進封司政的案子裡,再受苦楚。你放心,掖庭屬還沒來得及清點,本宮便要了出來,陛下也允准了,掖庭屬日後應不會再來查問。”

  我心中一凜,忙點頭稱是。

  周貴妃又道:“誠如朱大人所說,生死只是天道循環中的一節,實在不必太過傷懷。”

  我一怔,隨即微笑道:“娘娘所言甚是。”

  回到玉梨苑,卻見李瑞正在梨樹下等我,芳馨陪坐在一旁說話。李瑞見了我忙起身施禮:“景園再過一個時辰便要落鎖了,若再等不到大人,下官只好先回京了。”

  我還禮道:“李大人久等。”又嗔芳馨道,“姑姑怎麼也不叫人去尋我,我就在湖邊,並未走遠。”

  不待芳馨說話,李瑞笑道:“聽聞大人連日操勞,甚是辛苦,好容易尋個空子去湖邊走走,自然要盡興。況且下官也沒什麼要緊的事情,不過趁鄭大人來景園的工夫,過來向大人問個好罷了。”於是迎入玉梨苑奉茶。

  掖庭屬雖然管著整個內廷,但左丞畢竟是外官,專程來拜訪一個內宮女官,是不合時宜的。然而李瑞在我的指點下奮勇捉拿翟恩仙,功勞匪淺,加之當時的右丞喬致不久之後便辭官了,他便順理成章成為掖庭令鄭大人以下的第一得力之人。他對我頗為感激,錦素的日常情形也常遣人來向我稟告。此時他親自來玉梨苑,定是有要緊的事情要告訴我,絕不會只是請安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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