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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得太久,手腳冰冷。我將雙掌靠近燭焰取暖,方覺手心有灼人的熱度:“我曾和皇后一道看過內起居。若陛下以此質問皇后,皇后恐怕會准我去作證。若陛下顧念皇后身份尊貴,應會給她這個自辯的機會。到那時,我明知聖意如此,卻不得不說實話。也不知道以後我是否能留在宮中了。”

  芳馨沉吟道:“姑娘若順著陛下的意思說呢……”

  不待她說完,我立刻駁斥道:“陛下於篡改內史之事一清二楚,若說我曾親眼見過曾娥承幸的記載,那便是欺君。不但如此,我還會被看作一個背信棄義的小人。在這宮裡,又有哪宮會喜歡陷害舊主的刁奴?”

  芳馨面色微紅,低頭道:“奴婢失言。”

  我嘆道:“其實我說什麼都是無用,內起居才是鐵證。”

  芳馨道:“既是無用,說不定陛下便不會召問姑娘了。”

  我嘆道:“他有問的道理,也有不問的道理。君心難以揣度,豈是你我能知。”

  芳馨擔憂道:“若皇后真的被廢,姑娘日後當何以自處?”

  聽她問起這個,我反倒坦然:“我自問進宮後,一向安分守己。縱然皇后恩寵頗盛,也從不恃寵生驕,更不曾蓄意陷害過誰。留下也好,逐出宮去也罷,我心中無愧,自也無甚可怕。”

  芳馨微笑道:“奴婢瞧陛下對姑娘倒頗為讚賞。且姑娘向來心善,肯周濟困頓之人,兩宮貴妃也喜愛姑娘。想來姑娘定然能留在宮中。”停一停,又道,“姑娘既知此事,可要去告訴皇后娘娘麼?”

  “當然要去告知娘娘,且越快越好。最好便是今晚。”

  芳馨遲疑道:“皇后還在前面飲宴,明日稟告不遲。”見我凝眸不語,忙低頭道,“奴婢這就著人去前面打聽筵宴幾時散去,姑娘且請更衣。”說著就要起身。

  我見她站起,心頭仿佛空了一片,忙拉住她的右腕,鄭重道:“姑姑,其實我一早便知道會有這一日,如今它就近在眼前了。將來我們不但沒有皇后的恩寵,甚而還為新後不喜,姑姑跟隨我恐怕要受委屈。請問姑姑,可願意——”

  不待我說完,便覺芳馨滾燙的手心烙在我的手背上:“姑娘又忘記了,奴婢自打追隨姑娘,便永遠都是姑娘的奴婢。誠如姑娘所言,在這宮裡,背主的刁奴是沒有立足之地的。再說,以姑娘的人品學識,何愁一時的困頓?”

  我心中感動,不覺喚道:“姑姑……”

  芳馨道:“姑娘不必傷感,且放寬心。奴婢去了。”

  芳馨走後,我思緒翻騰。皇帝、周貴妃、錦素、內起居注掉入水中、一個念一個寫,如此還有什麼是不可捏造的!皇帝拿不出皇后的短處,竟然要修改內史來構陷皇后!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曾娥承幸,龍裔死於腹中。皇后於皇帝親征時,顢頇疏忽,使皇子隕夭,縱不是有意殘害,亦難逃罪責。如此無恥的手段,竟然出自那個消瘦文弱的青年之手,不愧是當年殺了長兄長姐,廢黜先帝貴妃的皇太子。如今年關將近,陸貴妃也臨盆在即,皇帝必然在近日處理此事,廢后已刻不容緩。

  南廂中炭火旺盛,又與芳馨說了許久的話,不覺燥熱焦渴。轉眼見小紅木几上早已涼透的綠茶,忙端了起來。茶盞與碟子相碰,發出叮叮輕響,碧綠的茶湯在燈下浮光蕩漾,險些濺了出來。此時我方覺左手似是完全不聽使喚,只得重重將青白瓷盞頓在小几上。青白釉如玉的光澤,映出我此刻不可掩飾的惶恐雙目。廢后——這一日終究是來了。

  聲音驚動了外間的綠萼和紅芯,兩人忙進來查看。綠萼見茶已涼,頓時滿面通紅:“這是奴婢的疏忽,請姑娘責罰。”

  我擺手道:“出去吧。”

  綠萼見我焦躁,不由怯怯道:“夜深了,姑娘可要梳洗麼?”

  我心緒難平,深吸一口氣道:“去拿一碗五福安神湯來,把炭盆端出去吧,栗子都糊了。”

  兩人見我神色不似往常,便一言不發地退了下去。我推開窗戶,一絲冷風如一線冰涼的蛇身纏繞,我渾身一顫,只覺心底深寒勝過窗外的積雪。

  當年皇帝還只是一個初登帝位的少年,徒有地位而權勢甚微,還要依靠驍王黨的宿將鎮守邊境。時值廢驍王造反事敗,皇帝不但沒有深究,反而娶武英伯次女裘氏為後。如今時移境遷,皇帝羽翼豐滿,大約不再需要那些老將了。清算驍王黨,只是遲來十年,終究逃脫不掉。從廢后始,恐怕前朝也將風波不斷了。

  皇后雖然從不得皇帝的寵愛,但總是七年夫妻,還生了一位皇子。為了廢去從無過犯的皇后,皇帝當真煞費苦心。罷了。皇帝的狠心與偏心一至於此,我只是個最卑微不過的局外人。縱然明白一切,卻無話可說,更做不了什麼。

  這樣呆呆地坐了好一會兒,復又覺手腳冰涼。綠萼端了五福湯進來,見門戶大開,不禁哎呀一聲:“姑娘怎麼打開了窗戶?”說著便爬上榻關窗,忽然低聲喚道,“姑娘,二殿下和李嬤嬤回宮來了。”

  我一怔:“姑姑去打探前面何時散宴,但既然殿下都回來了,怎不見姑姑回來?”

  綠萼不答我話,只道:“二殿下好似在哭。李嬤嬤帶著殿下往靈修殿而來。”話音剛落,便聽見簾外驟然響起了高曜尖利的哭聲。布簾猛然飛起,高曜小小的身軀如利箭般躥了進來,撲入我的懷中,抓著我冰冷的手道:“玉機姐姐,這是怎麼回事?”

  我見他涕淚橫流,氣堵聲噎,心中一動,忙將他抱上榻,掏出帕子為他擦拭眼淚,又問緊隨而來的辱母李氏:“出什麼事了?”

  此刻只有李氏和高曜在南廂中,其他宮人都奉命守在殿外。李氏臉上的驚惶無措一望而知,她勉強鎮定下來,瞥了一眼綠萼。我忙吩咐綠萼道:“再盛兩碗五福湯來,炭盆清理好了麼?快些拿進來吧。”綠萼應聲出去了。

  李氏正欲說話,我伸出右手止住她道:“嬤嬤,且讓我先說。是不是聖上因為曾娥母子的死問罪於皇后娘娘了?”

  李氏愕然道:“大人如何得知?”

  不待我開聲,高曜自我懷中抬頭道:“不是不是,母后都說了她並沒有害曾氏,連皇祖母也說母后不是有心的,可父皇還是讓母后跪著。孤再也不喜歡父皇了!”說罷又哭。

  我目視李氏,李氏點點頭,淚水奪眶而出:“確如殿下所說,只是周貴妃立刻遣了皇子公主們出來,之後如何,奴婢卻是不知道了。”

  我再次為高曜擦乾淚水,柔聲道:“殿下難道忘記了?今天午後,陛下還來長寧宮陪殿下玩耍呢。陛下這樣疼愛殿下,殿下怎可口出忤逆之音?”

  高曜瑟縮,瞠目茫然:“父皇……真的疼愛孤麼?孤最喜歡母后了,為何父皇待母后不好?”

  我肅容道:“《孝經·聖治章》有雲,‘孝莫大於嚴父’。《士章》則雲,‘資於事父以事母,其愛同;資於事父以事君,其敬同。故母取其愛,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殿下還記得麼?”[54]高曜點點頭,我接著說道,“聖上是君亦是父,無論聖上如何處置皇后娘娘,殿下都應當敬之愛之,絕不可有半分輕慢和質疑。凡是聖上的旨意,都當遵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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