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高曜慢慢止住哭泣:“姐姐是說父皇對母后不好其實並沒有錯?”

  我沒有半分遲疑,深深頷首道:“自是沒有錯。陛下自有道理,終有一日殿下也會明白的。還記得臣女向殿下說過的孟嘗君田文小時的故事麼?殿下那時答應了臣女,要做像田文一樣的忠臣孝子。像今天這樣的忤逆之言,以後萬萬不可再說。”

  高曜甚是委屈:“姐姐說的,孤都明白。可是孤也喜歡母后……”

  我握住他的小手,寬慰道:“所以殿下日後當更加孝順母后,盡殿下孝子的本分。只是若事關父皇,殿下當心存敬畏,不可胡思亂想,更不能訴諸口舌。須知禍從口出。”

  高曜道:“孤明白了。姐姐是說,若父皇與母后之中有一個錯了,就必定是母后,是不是?”

  我心中一酸,對這句直白的問話竟然硬不起心腸說是。我思忖片刻,反問道:“殿下知道如何才算最孝順母后麼?”

  高曜道:“母后說,讓孤好好讀書,日後為父皇分憂,為她長臉面。”

  我微笑道:“殿下說得很是。若要日後為君父分憂,今時今日便不能失了聖心,否則何談日後?殿下當記得,若遇聖上雷霆之怒,當避其鋒芒,徐徐圖之。”

  高曜似懂非懂:“孤記住了。”

  綠萼又端了兩碗五福安神湯進來,我端起一碗,哄高曜道:“喝過湯便隨嬤嬤去梳洗吧。”我餵他喝了幾口湯,又說了兩個小故事,方打發他回啟祥殿歇息。

  小孩子畢竟容易哄勸,嚴峻的時勢卻難以逃避。忽見簾外青影一閃,芳馨不知何時已站在那裡,我忙命她進來。芳馨從定乾宮回來,神色倒還鎮定,輕聲回道:“果如姑娘所料,聖上以內起居逼迫皇后,如今皇后已經提前離席回宮了。有沒有定下罪名,暫且並沒有聽說。”

  我冷笑道:“罪名?也就這幾日的事情了。姑姑,你去守坤宮看看可還能求見皇后。若能,便代我求見。若不能……”我頓了一頓,嘆道:“那也罷了。”

  不多時,芳馨回來稟報,說皇后已被軟禁。

  南廂的燭火漸漸暗了下來,脫胎瓷燈罩上的五彩牡丹在幽暗的燭光下越發顯得濃艷而冷寂。剛搬進來的炭盆正旺,手腳漸漸暖了過來,心底卻仍是陰冷cháo濕。芳馨的面色很難看,躊躇道:“姑娘,皇后已禁足了,也不知聖上作何打算。”

  我指著那碗已經冷透的五福湯道:“撤下去吧。”說著下榻回寢室。忽然一陣暈眩襲上,幸而芳馨在旁扶住。這一瞬的黑暗令我心如明鏡,“錦素為何肯將這秘密告知於我?她固是想報恩,然而也定知陛下將在今夜的家宴上發難,我哪有機會將此事透露給皇后?何況,我便是能求見皇后,又怎能將錦素的事說出?沒有錦素作證,無憑無據,也不知皇后信是不信。如今倒好,就此軟禁,也省了我一重煩惱。”

  芳馨道:“如此看來,聖上是已經定了娘娘的罪了,說不定就不會傳姑娘去作證了。奴婢斗膽,有一語請問姑娘。”頓一頓,又道,“姑娘心裡可害怕麼?”

  我駐足凝視。芳馨今年三十二歲,鬢邊雖有幾絲白髮,肌膚卻光潔如玉,眼角無一絲細紋。我今夜方始留意,她的氣度竟如此質樸淡然。我嘆道:“我是熙平長公主送入宮中的,長公主素來與皇后交好。如今的情勢,倘若陛下認定我是皇后的心腹,或許會降罪於我。逐出宮去我不怕,我只怕連累了父母姐弟,又怕陛下遷怒長公主。若說不怕,也是假話。”

  芳馨微笑道:“奴婢記得十年前玄武門之變時,一切來得毫無預兆。奴婢當時就在於大人如今所在的永和宮當差。那天夜裡,不知怎的炮聲大作,奴婢躺在床上都能聽見屋頂的瓦片被震得亂響,灰塵落了一臉。奴婢心裡極是害怕。眾姐妹紛紛出屋查看,但見北空煙火瀰漫,紅光亂成一片。尚皇后——便是如今的太后——很快派了內官來,命奴婢們謹守內宮,不准踏出宮門一步。炮聲很快停了,奴婢卻一夜不能安睡。直到幾天後秦國公他們被定了罪,奴婢才知道那一夜叛軍攻入外宮,被聖上以銃炮轟成了肉泥。

  “奴婢事後一想,覺得有些可笑。咱們這些奴婢,最是微不足道,性命與前程都拿捏在別人的手中。唯一所有的,便是能吃時多吃兩口飯,能睡時多睡一會兒。姑娘身份尊貴,自然不同於奴婢。可是奴婢依舊要說,在這宮裡,但凡遇到上面你死我活,無論是女官還是奴婢,所有者不過是一時一刻的一己之身。至於明日將在何處,服侍何人,又或能不能活在這世上,自有旁人來決斷。”

  我瞭然道:“姑姑是說,我現在唯一所有的,不過是一夕好夢。”

  芳馨道:“這只是奴婢的一點淺見。姑娘遠比常人聰慧,縱然身在不利境地,也可化險為夷。還請姑娘洗漱,早些安歇了,養足了精神才好想應對的法子。”說罷掀開帘子,送我回寢室。

  這一夜,前所未有的,皇后竟然入我夢中。我第一次覺得她刻意的盛裝、粗糲的長髮、造作的姿態,無不飽含酸苦心事。漆黑的環境中,一縷凝澀的苦味縈繞不絕。皇后默默看了我兩眼,慢慢走遠。我正要追上,向她陳述事情的原委,然而轉念一想,事已至此,又何必說?若皇后得知被丈夫構陷,以她的脾性,又不知會生出什麼事來。眼見她倉皇失落的背影愈行愈遠,我愴然長嘆,竟自夢中驚醒。

  我驚異於自己在夢中還有如此縝密的心思,又慚愧我的膽怯。天色未明,芳馨與紅芯卻早已穿戴好,從外間走了進來,微笑道:“姑娘,已是卯時初刻,該起身了。”紅芯奉上熱茶漱盂。

  我漱了口,拉著芳馨的手道:“姑姑,我昨夜夢到皇后娘娘了。我明知她是冤枉的,可是我竟然說不出口。原來我這樣膽怯無能。”

  芳馨一邊扶我下床,一邊微笑道:“如此看來,姑娘在夢中已經有了決斷,這是好事。”

  我呆呆坐在妝檯前,細細回味夢中的情景。然而不過片刻,便都淡忘了。剛剛梳好頭,便聽見門外綠萼的聲音道:“大人,李公公來了。”

  我連忙穿上一件鑲白狐皮織錦大氅,紅芯快手快腳地為我系上衣帶。我輕輕撫著衣襟上的風毛,想起這狐皮還是春天裡皇帝和周貴妃偶然到長寧宮來,隨口吩咐賞給我們四個女巡的。如今一死一逐,只剩了我與錦素。而錦素,也險些被罷了官。一時之間,頗有些身世飄零之感。

  李演見我出來,忙行禮問好,又道:“聖上有旨,請朱大人在早朝前帶二皇子殿下往定乾宮覲見。”

  我忙道:“臣女領命。”

  李演又道:“早朝在辰正,請大人務必在辰初之前去定乾宮,千萬不可遲了。”

  我還禮道:“多謝公公提點。”

  李演去後,我去啟祥殿接上高曜,乘輦往定乾宮而去。

  昨夜又下雪了,宮人在長街上掃雪,沙沙的聲響伴著冰雪的凜冽氣息撲面而來,頓時驅散了鼻端殘存的暖香。高曜昨夜睡得晚,此時睡眼惺忪,呵欠連連。原本此時我們當去守坤宮向皇后請安,然而皇后既被軟禁,請安自是不必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