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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覺厭惡:“我既畫了,姐姐就能說,有何失言之處!”說著翻出一張畫,但見一美人坐在鏡前細細描畫兩頰的紅梅,“這張典故,叫作梅花妝。”

  柔桑拍手道:“我喜歡母親作梅花妝,姐姐快說。”

  我緩緩道:“武則天每對朝臣,令上官婉兒伏於裙邊做書記。某日婉兒好奇,抬頭窺探群臣,被武則天以鎮尺擊傷面頰。傷愈後留疤,婉兒便以梅花貼在雙頰,遮飾疤痕。誰知這竟為她增添清麗之色,梅花妝自此風行宮闈,傳至本朝,深受女子的鐘愛。”

  高暘若有所思,並不說話。柔桑不解:“玉機姐姐,我聽不懂。”我點頭道:“待亭主長大些自然明白。”

  柔桑蹙眉道:“這個故事不好聽,玉機姐姐,還是說別的吧。”

  忽聽門口有人叫道:“謝天謝地,亭主在這裡,讓奴婢們好找。”原來是柔桑亭主的奶娘領著一乾女人到了。高暘甚是掃興,拉起柔桑的手道:“柔桑,我們回去吧。”

  柔桑不樂:“我還要聽玉機姐姐講故事。”

  高暘笑道:“今日她已經說了最好聽的典故了。你不明白,表哥回去慢慢說與你聽。”說罷向我凝視片刻,與柔桑前呼後擁地離開了。

  咸平十年四月初二,是我入宮應選的日子。這一日春陽煦煦,溫暖宜人。我上著丁香色木槿暗紋綢衫,下著紫藤長裙,外籠銀紗,以紫晶墜裾。動有瀲灩柔光,行若深澗流水。母親為我梳了一對螺髻,兩頰貼上梨花鈿。稚嫩圓潤的臉龐雖嬌美,卻多了一雙刻板無趣的笑靨。我的髮絲未夠健壯,因此平時並不梳髻,只用髮帶綁束。此刻高挽雙髻,略加妝飾,仿佛一下子大了好幾歲。

  母親為我仔細整理了衣衫,不禁贊道:“長公主的眼光果然不錯,這身衣衫確是氣派。”

  我抬起一隻腳,不停地踢著裙角的紫晶:“女兒更喜歡隱翠。”

  母親忙按住我不安分的小腿:“隱翠到底素簡了些。你是長公主府出去的,穿得太寒酸,實在不像話。聽說前些日子殿下還給了你兩個丫頭,你怎麼不要?”

  我挽上披帛,對鏡往髮髻上簪了一枚青金石花釵:“我知道,與我一道進宮的小姐都有丫頭服侍,所以長公主特意調兩個丫頭來服侍我。但我不能要。”說著自鏡中定定看著母親,“一來我自己也不過是個丫頭,二來,萬一選不上,我還得回來,到時候這兩個丫頭我自是沒臉留著。何況氣派不氣派,和有沒有丫頭服侍,並不相干。”

  母親點頭贊道:“難為你想得周到。”說罷為我系上一隻月蟾紋碧玉佩,輕輕道,“但願我的玉機蟾宮折桂,一鳴驚人。”

  妝飾完畢,於是去上房拜別父親。父親打量我一身裝束,連連點頭:“我兒定能中選。只此一件,雖然你回復卞姓,但日後在宮中,你還是要說自己姓朱,知道麼?”

  我盈盈拜下:“女兒謹記。女兒若能入選,定不忘父親素日的教導。察言觀色,謙恭勤謹,以保全自身為要。若餘一絲能為,定以光耀朱氏門楣為己任。奉養雙親,照顧幼弟。還請父親母親放心。”

  父親扶起我:“你若中選,便從此留在宮中了。雖說宮中的嬪妃皇子少,但也不能掉以輕心。對人應恭敬有禮,廣結善緣,不可自傲輕慢,與人爭執。我和你母親雖望你高升,但更望你平安。”

  我心中不舍,流下淚來。

  玉樞在庭院中為我送行。她用石綠色絲線在隱翠上繡了幾片竹葉,做了一個香囊。香氛澹澹,不絕如縷,內中盛的正是我們一起晾曬的梨花。

  玉樞哽咽道:“雖然不能穿隱翠進宮,但戴著這個香囊,總勝過什麼也沒有。這竹報平安的花樣,是我的一片心意。”說著,親手將香囊系在我的腰間。我甚是感動,日前的些許不快早已煙消雲散。

  朱雲一味躲在房裡哭泣,不肯出來。我只得在窗外囑咐他孝順父母,好好讀書。父親和母親不免又多說了幾句,直到前面來人催促。我只得擦乾眼淚,拜別雙親,跟著來人去見長公主。

  踏出自家的院門,哪怕還在長公主府中,心情立時變得不同。從此以後,一切都要靠自己了。我悄悄解下玉樞所贈的隱翠香囊,藏在袖中。

  來到上房,長公主仔細打量了我的衣衫妝飾,只說我沒有像樣的頭面,又賞了我一對紫玉釵。她親自為我戴好,一面殷切道:“你自小在府中長大,孤將你和柔桑一樣看待。如今你要進宮去了,孤有幾句要緊話要叮囑你。”

  我連忙退後一步,鄭重拜下:“奴婢恭聽長公主殿下教誨。”

  長公主端坐垂眸,語氣意味深長:“出身的事情你不要放在心上。英雄不問出處,在宮中只要做好本分,自然有聖上和娘娘賞識你。切記,千萬不要做出畫蛇添足的事情來。”

  我心中一凜,恭聲答道:“是。”

  長公主又道:“服侍天家子孫不同於服侍妃嬪。你身為女官,既是仆,又是師。不但要照料陪伴,更要教誨引導。你知道麼?”

  我忙道:“宮中的姑姑都向奴婢說了,奴婢明白。”

  長公主忽然俯下身來,一縷幽香縈繞不絕。不知怎的,我忽然出了一身冷汗。只聽她沉聲道:“你日後的道路,並非一帆風順,說不定權傾天下,又說不好成了階下之囚,一文不名。”

  聽到“階下之囚”四個字,心頭猛地一跳,不禁一怔,“什麼?”

  長公主又坐直了身子,香氣倏忽淡去,重壓亦煙消雲散。“一切都靠你自己,也要看你的造化。”

  我伏地叩首,一一領受。長公主微一抬手,我緩緩站起,端立一旁。長公主笑道:“柔桑捨不得你,她下了課就過來與你告別。”

  正說著,忽聽門外小丫頭道:“信王世子到了。”

  只聽呼啦一聲,高暘幾乎是摔帘子闖了進來,糙糙向長公主行了一禮。長公主斥道:“怎麼這樣慌亂,一點親王世子的教養也沒有!今天不用讀書麼?怎麼這會兒有空過來?”

  高暘笑道:“今天玉機妹妹入宮,我怎麼能不來送送?因此特向先生告假。”

  長公主冷笑道:“你定是誆騙先生偷偷溜出來的,要不然怎麼連衣裳都來不及換,袖口上的墨跡又是怎麼回事?”只見高暘只穿著一身家常牙白色暗雲紋錦袍,仔細一瞧,果然袖口有幾個墨點。

  高暘嘻嘻笑道:“姑母別惱,侄兒領罰就是。玉機妹妹,你出來一下。”說罷也不等長公主點頭,不由分說便拉著我離開了上房。幾個內侍要跟上來服侍,都被他打發回去。我二人一口氣奔到後花園的薔薇架旁。

  薔薇花靜靜綻放,清香裊裊。紫晶墜角流光盈盈,化出如夢如幻的霧氣。我與他一時默默無言。良久,高暘道:“玉機妹妹,孤原以為你一心想入宮為妃。自忘典之日,孤方知你志不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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