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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課時,夫子講解“夙興夜寐,無忝爾所生”[1]一句,我頓時想起了我的親生父親卞經。回家拜祭了朱家的祖先後,我從房中拿出母親常用的小香爐,又從廚房偷了一碟瓜果。我將香爐與瓜果放在井台上,周身摸索,才省起忘記拿火折。轉念一想,也不去找了。天近黃昏,寒氣降下,我虔誠上香,心中默默呼喚父親,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青布靴子不知何時走到我身後,溫和道:“你在祭奠誰?”

  我如實答道:“今天寒食,家家祭祖。孩兒想拜祭一下親生爹爹和卞家祖先。”

  青布靴子一怔:“沒有香火,如何祭祀?”

  我恭敬道:“孩兒有一瓣心香。”

  青布靴子大為驚異,讚嘆道:“你若是男兒,將來必有一番成就。也罷,你既思念生父,從此你還是姓卞。”我怔了半晌,茫然不答。

  忽然傳來泣聲,原來是母親帶著姐姐玉樞與弟弟朱雲站在一旁。母親滿臉是淚,玉樞拉著母親尚未被淚水洇濕的半邊袖子,抽抽搭搭。三歲的朱雲不知何故,也嚎啕大哭起來。青布靴子抱起朱雲,柔聲安慰。母親俯身抱住我和玉樞,痛哭失聲。

  我雖然懵懂,也知道青布靴子對我們母女一直有說不盡的愛護與體貼。我終於下定了決心,低聲喚道:“父親。”

  咸平九年的一個深秋之夜,雙親端坐在上,我恭立在下。母親不知是悲是喜,父親的眼中卻暗藏審視。我從未見過他們如此鄭重其事,但我並不擔心,反有一種莫名的希冀。

  今夜,必將有一事改變我的命運。

  西風颯颯,糙木蕭蕭。深秋開啟冬藏,亦蘊含春蟄。良久,方聽父親道:“長公主殿下說,宮中有幾個皇子公主已到了啟蒙的年紀,皇后決定挑選一些女官侍讀。年紀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就定了在過了新年滿十二周歲的女孩子裡挑。你的年紀剛好。長公主有意讓你去應選,你可願意?”

  我問道:“入宮後還能再見爹媽麼?”

  父親道:“按宮裡的規矩,女官可在新年出宮省親。或者你得寵,你母親便可入宮看你。”

  我又問:“姐姐也會入宮麼?”

  父親道:“玉樞仍在府中服侍亭主。”

  我更是好奇:“為何長公主選女兒,卻不選姐姐?”

  父親的目光沉靜如水:“因為你性子沉穩。讀了那麼多年書,進宮為自己謀一個好前程,方不辜負長公主和你母親栽培你的一番苦心。你可明白為父的意思?”

  什麼是前程?便是書上說的“素常學成文武藝,一朝賢與帝王家”。不想我一個女兒家,自四啟蒙,苦讀七載有餘,竟也有此機緣。我躬身道:“女兒明白。”

  父親直起腰身,再一次問道:“你願意進宮麼?”

  我知道,若我的人生就這樣下去,到了十八歲,我會嫁給府中另一個管家的兒子。他繼父職,我承母業。我並非不甘心,或許還很樂意。只是我又想,既然有另一條路擺在眼前,何不一試?畢竟皇宮是比長公主府更為高貴廣闊的所在。於是我鄭重道:“女兒願意。”

  父親撫掌笑道:“好!你雖不姓朱,但望你在宮中出人頭地,有朝一日帶攜我朱門子弟。”

  我雖回復卞姓,但在我心中,當年的青布靴子早與生父無異。我答道:“女兒若能入選,定然不會忘記父親和母親的養育之恩,若有餘力,定會好好照顧姐姐弟弟。”

  父親點點頭,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你是個有天分的孩子,若在長公主府里一輩子,或是做了亭主的陪嫁,終究委屈。你肯入宮,為父很欣慰。”

  母親含淚微笑,舉帕子點了點眼角。父親起身向母親道:“我去看看玉樞姐弟,你們母女說話。”母親站起身目送父親出了上房,方才坐下。

  我靠在母親的身上,嗅著她秀髮上的梔子花香,把玩她系在腰間的一方青玉雙魚佩——這是父親送給母親的聘禮之一,母親一直隨身佩戴,日日拂拭。

  母親撫著我的鬢髮,柔聲道:“你長大了,是時候讓你知道你親生父親的事了。”

  我仰起頭道:“女兒恭聽母親教誨。”

  母親道:“你生父叫作卞經,是驍王府的記事參軍。太祖駕崩,驍王高思諫圖謀大位,闔府斬於東市。好好的親王成了反賊,被逐出屬籍。咱們府里的這位長公主便是廢驍王與信王的同胞妹妹。長公主還有一位胞姐安平公主,隨驍王謀反,死於宮中。他們兄妹四人同為太祖的陳貴妃所生。當今皇帝卻是尚太后所生。”

  我插口道:“那長公主一定很恨皇上了?”

  母親連忙掩住我的口,說道:“不可胡言亂語。長公主從不與家人談論此事。”

  我忙道:“女兒知錯。”

  母親點點頭,又道:“你生父當年對廢驍王十分忠心。事敗後,抵死不肯背棄舊主,慨然與廢驍王一道問斬。他臨死前請求你父親照顧我們母女三人。那年冬天我們在汴城西市被官賣,長公主竟親來看視,我們才有如今的安穩日子。”

  憶起昔年的白玉蘭繡花鞋,我感慨道:“孩兒記得,長公主那日雖衣著華貴,卻是通身素服。應是在為長兄長姐服喪。她待女兒好,全看在女兒的生父對廢驍王一片忠心的分上。”

  母親將我摟在懷中,含淚道:“難為你知道得清楚。怨不得你父親總說你若為男兒,必成大器,看來也不全是虛言。”

  我站直了身子道:“可是女兒有話,不吐不快。女兒自觀史書,見許多大好男兒,不是自絕性命,便是引頸就戮。不但一生所學盡數荒廢,且丟下滿門老弱,惶惶然面對嚴刑峻法,實是慘不堪言。女兒並非不敬佩,只是竊以為並不可取。‘忠不足以救世,而死不足以成義。且為智者,固若此乎?’[2]”

  母親道:“我知道你心裡最欽佩忍辱負重的能臣。我當年也並非不怨他。只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如今才看清楚,是各人的心不同罷了。”

  我垂頭道:“是。女兒錯了,不當妄議生父。”

  母親微笑道:“不,你能說出這番話,證明你曾認真想過。望你以你生父為鑑,明白‘太剛則折,太柔則廢’[3]的道理。母親不望你飛上枝頭,但願你在宮中存小心,知變通,以保全自己為先。知道麼?”

  我深深頷首:“母親放心,女兒知道。”

  母親擁我入懷,含淚吻我的面頰。一滴清淚落在我的臉上,被秋涼的風舐淨後留下緊繃的觸感。母親雖衣食無憂,與父親亦算得琴瑟和諧,但抄家滅門的煎熬與痛楚,對生父的懷念與憐憫,連同她心底深處的淚痕,永遠不會消失。

  年關將近,四處農莊的租子和私邑的稅銀都上來了,府里上下要檢查修葺一番,眾人也要添置些衣裳首飾與日用什物。因母親讀過書,精通算術,歷來她分管的帳目最是清楚。於是從當年冬天始,熙平長公主便提拔母親做了內務帳房的總管。母親新官上任不敢怠慢,日日在帳房點算錢物,早出晚歸,十分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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