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二十三章 情有偶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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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雲笙走後,方文氏自然孤單,常常來找大嫂作伴閒談。兩個孤獨的女人各自領著自己的孩子,在王公館這個方寸之地里,也算找到了一點相互的依傍和慰藉。不過,大嫂和方文氏都是管內不管外的人,所談多是家常瑣事,所作皆是針織女紅;我呢,自從接了大哥的擔子,整日到茶莊上東西南北的探看,再沒有這些的閒逸了。因此,看著這番景象,我一面為兩個女人互為知心感到安慰,一面又覺得孤單的其實是沒有任何依傍的自己。

  母親見了,也沒有什麼辦法。以前還勸我多出去交交朋友,現在上海處於日本人的嚴密控制之下,連出門都謹小慎微,焉敢談什麼朋友?於是,我便一天天這樣老下去,單下去。

  一日,母親忽然提起家裡那盒大哥手植茶樹所產的安溪鐵觀音已經喝完了,想派人去茶莊上取些——通常這類特製茶葉都放在茶莊裡,因為那裡有保存茶葉的專門儲物櫃,比在家裡存放更為嚴密謹慎,因此每次只是快用完時才取些回來備著。近日忙些,不免把這些小事都疏忽了。

  我聽了,想起恰好多日未去徐家匯那邊的茶莊,便決定和小楊前往走一趟。那家鋪子原是方雲笙負責管理,是他開展華東區生意的根據地。現在他走了,一時間也沒有找到合適的掌柜人選,便暫時放到了負責靜安寺大店的周掌柜下面,兼顧經營,不知道近況如何。

  取了茶葉,考慮到周掌柜兩頭跑已經十分辛苦,坐黃包車往返甚是麻煩,便讓小楊先去送他去靜安寺店,完事再回來,我暫且在店裡等他。等待的時間並無別事,無非是和店裡幾個夥計聊聊生意。客人不多,但每一個都需要照顧周到,看到這些年輕人盡心盡力的樣子,作為東家的我深感欣慰。正談話間,又一個客人走了進來,便有夥計忙上前招呼。

  因那聲音十分熟悉,我便轉頭看去,卻是元存勖。他絕對是一個稀客,哪個守著景元茗府的大東家還會到別的店面里品茶買茶呢?這不等於守著聚寶盆另尋小銅錢嗎?

  不過,我還是友好的笑了笑,問了好。他看到我,也又幾分驚詫,走上前,笑問,「真有雅興!」

  「你又何嘗不是?怎麼會來這裡買茶?」我問道。

  「我不是來買茶,是來找人。」他說著坐下,拈了點茶葉放入壺中。

  「你來則為客,不必親自操勞。」我說道,同時挪過茶壺、茶杯,到自己面前,開始溫壺燙盞。

  「找誰?周掌柜的?他已經走了。明天下去會來。」我一邊沏茶,一邊說明。

  「我是找方雲笙。聽人說他深知茶道,技藝不錯,想請他過幾日到景元茗府,為幾個重要朋友露一手。」

  「他已經走了,現在不在上海。」

  我暗想,他可真會找人,就算方雲笙在這裡,再顧及老東家之情,也不會幫元存勖做這個事的——因為元氏在景元茗府的重要朋友,據說都是日本人。現在,只有那裡的生意依舊風生水起,別處儘管地段好如徐家匯,也是凋零淒涼。

  「去哪了?你不會真有決心把他辭退了吧?」元存勖不懷好意的笑了笑,等著我給出肯定的回答。

  我看了他一眼,笑道,「不退反進,不降反升。你信嗎?」

  「呵!他還真有本事,讓這麼多人都挺他!希望不是看你這個大東家的面子吧?」

  我不說話,只是高高提起水壺,讓水自高點下注,如瀑布一般,遮住自己的視線,片時,茶葉在壺內漸漸翻滾散開,霎時間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請。」我將一碗輕輕推移過去,送到他的面前。

  心態超然之人皆雲,莫管他人以何樣神色待你,你只管以平和之心、中正之禮應之,便可少許多紛擾。近日看了些書、聽了些話,此言深入我心。

  第百二十四章心蓮復綻

  元存勖對我的客氣知禮似乎有些詫異,便不再說話,端起茶碗輕輕品了一口,道,「味道不錯。這是——」

  「安溪鐵觀音。」

  看他的神情,一定在驚奇於為何此處的鐵觀音如此香氣馥郁,彌久不散,遠勝過別處的同類茶,甚至還要略勝於景元茗府的特供之茶。

  「嗯,很有一番獨特之味,與眾不同。」

  「在你品來,有何不同?」我順著他的表情問道。避免交流不暢的最好辦法就是找一個話題,如果他好奇的問下去,我不妨解釋一下,且算作談資吧。

  「嗯。心意不同。比此前景元茗府的那次要好,好很多。」

  沒想到元存勖這樣說。

  我聽了,只淺淺一笑,無以言之。看不出來,他的心房要寬也寬,要窄也窄,寬到對過去的許多事情既往不咎,一筆勾銷;窄到曾經的某些細節一絲一毫都不肯忘,也不肯放。

  他凝視著我的神情,舒了一口氣,緩緩說道,「我喜歡這樣的茶。不藏憂慮,不隱哀怨,只是一味單純的茶,純且真。如此時的人。」

  「倒是很有哲理。茶中一片葉,恍然見人心。只是,照你這樣說來,以前請你喝茶都是赴鴻門宴?茶不純,心意不真?」我微微一笑,接道。

  想起初次請他去景元茗府喝茶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那時他那般強烈而急切的想得到我這個人,卻不想適得其反,兩人的心反而越走越遠。現在呢,時隔一年之久,在這樣一個比景元茗府低出三個檔次的普通茶莊裡,如此心平氣和的談閒天,聊舊事,只覺得兩顆心出奇的走近了些。

  「哈哈,可真會打比方!」他似乎被觸動到了一根神經,別過頭去哈哈大笑起來,這一反應讓我不由得愕然。

  「不過,如果真是鴻門宴,我不是要人營救的劉邦,你也不是設計害人的項羽。」

  鴻門宴的故事眾人自古皆知,那裡面的幾個主角清清楚楚,不是項羽請劉邦,還能是誰?

  我對他的話感到不解。

  元存勖看著皺眉不解的我,悠悠道出一句詩——我從未聽過這句詩。

  「拔山男子心亦柔,絕代娥眉是虞姬。」

  到底是有些古文根基的人,看來幼時沒有白在舊式的私塾和學校里浪費時光。以前他驀然吟出一句詩,我只覺得不過是雕蟲小技,一副詩人的皮囊浪子的心;而此時,他卻隨口化用古人詩句自成一家,且如此敏銳的把自己比作項羽,把我比作虞姬,誠然我心裡為之一動。

  我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在史書的記載上,鴻門宴的主要人物固然是劉邦和項羽。可是,在我看來不盡然。後人流傳的是項羽和虞姬,一個力拔山兮氣蓋世,一個絕代傾城亦深情。如此英雄配美人,人世間誠然難得,你說呢?」

  聽懂了他的意思,我的眉心漸漸舒展,半低了頭,道,「只是,縱然你有楚霸王的『繞指柔情』,我卻未必有虞美人的『生死與共』。」

  元存勖聽了,忽然起身走到我的身邊,拉過我的手,看著我誠懇的說道,「槿初,不必生死與共,我只希望你——對我多一點溫婉,少一些錯解。」

  錯解?

  這兩個字,如同人們常說的「往事如煙」,真是陣風過後,一切不曾遺留。詩人會說,相逢一笑泯恩仇。我們呢,可以嗎?忽然母親言語中的「寬厚包容」……

  我抬頭看著他,許多往事拂過心頭,眼前的他像一隻貓,可憐又可愛,堪惜又堪嘆——這種複雜的情緒是用言語表達不出來的。恍然中,只覺得心裡一股暖流湧上,直到手指尖——

  「既是錯解,終可解開。」

  我嘆了一口氣,輕輕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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