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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相貞拿了這五萬塊錢,十分為難,留,他不忍心,因為總覺得小弟在天津也是孤獨無依的,沒錢不行;可是不留的話,他又真是沒錢,雖然馬從戎在吃穿用度上沒虧待過他,可他心裡發虛,時常是硬著頭皮過日子。讓他伸手向馬從戎要零花錢,他是絕開不了口的。

  馬從戎得知了此事,極力慫恿著他把錢再匯回去。區區五萬塊錢,在馬從戎眼中,實在不算什麼,所以他想讓霍相貞把錢退還,一是免得大爺有了錢會鬧獨立,二是讓白少爺碰個釘子,知難而退,從此別再藕斷絲連的寫信匯錢。見霍相貞遲遲疑疑的,他調動三寸不爛之舌,百般解釋千般譬喻,然而口沫橫飛的說到最後,霍相貞卻是出乎他意料的沒志氣,居然把錢留下來了。

  霍相貞決定打起精神,好好的活。小弟在天津尚且能夠支撐起一個家,能夠照顧一個病人;自己正值壯年、無拖無累,又怎麼有臉垂頭喪氣、醉生夢死?

  霍相貞在日本,學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花錢。

  他在書店買了一本字典,日本話是聽不懂的,但是定價能看得懂。他攥著一把鈔票,很認真的數出了兩張遞給老闆,老闆找還他幾枚硬幣,一邊找錢,一邊仰頭看他,因為沒見過這麼大的個子。而霍相貞把鈔票揣進一側褲兜,硬幣揣進另一側褲兜,然後拿著字典出了門,自己辨認道路,走回家去了。

  回到家後,他看到了顧承喜的來信。

  他把信展開讀了一遍,顧承喜也是一筆伸胳膊伸腿的大字,也不知是哪一路的文風,雖然沒說什麼出格的話,可就是透出一股子粗豪的肉麻。霍相貞對他要求不高,認為他能把意思寫明白就不錯,肉麻不肉麻的,也就不能計較了。

  在書桌前正襟危坐,霍相貞擰開鋼筆,一如既往的,給他寫了一封公文似的回信。

  霍相貞的回信,都被顧承喜裝進了一隻精緻的小皮箱裡。他寫信寫得勤,收到的回信自然也就多。從信中他知道了不少事情——比如霍相貞如今住的是一幢日本房子,漂亮是漂亮的,然而據霍相貞描述,是“四面透風”;家裡除了兩個隨從之外,又雇了一個廚子,一個負責洗涮的日本老媽子,還沒有汽車,因為不認識路,從來不往遠走。霍相貞正在學習日本話,馬從戎“沒出息”,不肯學,也學不會,所以他必須得學,否則兩個人出了門,全成啞巴了。

  他還知道馬從戎在六月末患了急性盲腸炎,夜裡發病,疼得死去活來,叫得驚天動地。霍相貞抱著他“狂奔五條大街”,把他送進醫院,救了他一條性命。顧承喜感覺平安這就屬於傻賣力氣,何必為了那麼個黃鼠狼子狂奔?雇輛車慢慢走也就夠了。

  不過,他轉念一想,認為如果患了急病的人是自己,霍相貞也會抱著自己狂奔五條大街。傻平安,傻好傻好的。

  盛夏時節,顧承喜人在天津的新宅子裡,閒來無事,於是決定再給霍相貞寫封信。霍相貞臨走前讓他“多讀讀書”,他依言行事,果然給自己布置出了一間很大的書房,書房裡按照霍府書房那麼擺設,頂天立地的大書架遮擋了兩面牆。書架上的書都擺滿了,他用功良久,連其中的萬分之一都未讀完。聽聞軍長要寫信,勤務兵們穿梭似的進進出出,給他準備冰鎮汽水和涼西瓜。

  在勤務兵們忙忙碌碌之際,一名副官走了進來,見軍長正站在書房角落裡吹電風扇,便走上前去打了個立正:“卑職有兩件事兒要向軍座報告。”

  顧承喜是軍褲襯衫的打扮,此刻他把襯衫向上掀到胸口,吹風吹得飄飄然:“說。”

  副官筆直的站了,朗聲說道:“軍座前天派小張去北平送金鎖,小張剛回來了,說金鎖已經送到,林老闆托他向您道謝。”

  顧承喜點了點頭,沒言語。前幾天到北平,他突發奇想,去看了小林一眼。小林開了一家烏煙瘴氣的二葷鋪,自己也成了個油漬麻花的小掌柜,手下還雇了兩個夥計,不但日子頗過得去,並且娶了個秀眉俏眼的媳婦,養了個紅皮耗子似的兒子。顧承喜去的那天,剛好那紅皮耗子滿了月,小林獻寶似的,還特地捧出來讓他看了看。對於紅皮耗子,他是毫無興趣,小林本人常年勞作,也不是當初那個伶俐可愛的小模樣了。顧承喜看著小林和小林的兒子,心中頗有恨鐵不成鋼之感——若是一直跟著他顧軍長,小林何至於弄成這樣?

  不過唯一令他感到安慰的,是小林對他的態度。小林似乎是極力想要做出慡朗親熱的樣子,但兩人時常是談著談著就冷了場。小林的手腳都像是沒地方擺,並且不大敢看他的眼睛。他心裡明白,小林這是對自己還有情。有感情,就不自然,越不自然,越要裝得自然。

  顧承喜對小林是一點“意思”也沒有了,但是很高興小林還繼續愛著他。他往紅皮耗子的襁褓里塞了一卷子鈔票,回到天津之後,又打了一副大金鎖,讓副官給小林送去。

  轉身對著電風扇晾了後背,顧承喜心曠神怡,感覺自己懷揣著一副慈悲心腸,很是對得起小林。而副官繼續說道:“還有,裴團長來了,想要見您。”

  顧承喜半閉著眼睛又一點頭,隨即忽然發現了問題,對著勤務兵罵道:“混帳東西,把西瓜撤了,給我重新切!塊兒那麼大,你是想讓老子吃一臉嗎?”

  勤務兵慌忙端走西瓜,不出片刻的工夫,裴海生和小塊西瓜一起進來了。

  天氣雖然熱,裴海生卻還一絲不苟的穿戴著,鼻樑上又架了一副墨鏡。昂首挺胸的對著顧承喜敬了個軍禮,他開口說道:“軍座,卑職給您請安來了。”

  顧承喜愛答不理的“嗯”了一聲,同時又撩了裴海生一眼。裴海生這個身架子,乍一看真是像霍相貞,也算難得,只可惜瞎了一隻眼睛,算是嚴重的破了相。顧承喜知道這也是個愛自己的,所以繼續留著他當差——當差而已,別的用處是一點也沒有了,好在自己身邊的漂亮青年有的是,不缺他一個。

  裴海生臉上不紅不白的,壓低聲音又道:“最近山東沒什麼事兒,想必軍座要在天津久住,一個人怪沒意思的,所以卑職給您找了個伴兒,軍座有沒有興趣看一眼?”

  顧承喜打了個哈欠:“行,看一眼吧!”

  裴海生走到門口,向外一招手,招進了一名西裝青年。這青年也是個高大的身坯,生得濃眉大眼高鼻樑,是個英武的長相,只是垂著頭,略有幾分羞怯。對著顧承喜,青年規規矩矩的鞠了個躬,又蚊子哼似的說道:“顧軍長好。”

  顧承喜上下將他打量了一番,不由得笑了:“行,不錯,留下吧!”

  裴海生又道:“看著不小了,其實才十八。”

  顧承喜放下襯衫抖了抖,然後轉身走向了大寫字檯:“年紀大小我不在乎,主要是看人。人好就行。有那年紀小的,狗屁不懂,就會個騷,反倒煩人。”

  裴海生微笑著轉向了他:“軍座說得是。”

  顧承喜在寫字檯後坐下了,先端起汽水瓶子仰頭灌了一口,然後在面前攤開一張信箋,用個白玉老虎鎮紙壓住了一角。在電風扇鼓出了大風中,他斜眼瞟著書架上的整齊書脊,沉吟良久之後,終於慎重的落了筆:“我親愛的平安。”

  萬事開頭難,開頭這幾句話最不好寫,寫著寫著就流暢了。書房內外鴉雀無聲,裴海生站在電風扇旁,從墨鏡後凝望著顧承喜。

  現在他不恨霍相貞了,自從知道在顧承喜眼中,自己的眼睛自己的性命全都一文不值之後,他就不恨霍相貞了。恨霍相貞幹什麼呢?他愛的人是顧承喜,辜負他的人,也是顧承喜。

  原來一切不過是玩,他好玩的時候,顧承喜就玩一玩他;他瞎了一隻眼睛,不好玩了,顧承喜就再也不正眼看他。可顧承喜喜歡玩,他不喜歡玩;顧承喜玩夠了,他還沒玩夠。幸好來日方長,他還有一隻眼睛沒瞎,他還能夠走著瞧!

  顧承喜寫信寫高興了,一邊寫一邊笑,笑得搖頭晃腦,一隻手又伸到襯衫里抓了抓癢。

  他的軍隊盤踞在河北山東,他也成了響噹噹的一號大軍頭,他有的是人,有的是錢,現在,還有了個遠在日本的平安。一筆一划的寫滿一張信箋,他換了第二張,還有許多話要對平安說。

  他不知道在屋子角落裡,在墨晶鏡片後,有一隻眼睛,正在冷森森的注視著他。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正文到此完結,接下來會有一點番外,講述過去的事情。

  第180章 番外——連毅的愛情(上)

  一九一三年春,承德,木蘭圍場。

  鐵血十八星旗和五色旗在風中獵獵招展,錯落著從糙原一路排進了森林,另有一面出類拔萃的大旗,上書六個大字,正是“烈武上將軍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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