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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任直隸督軍霍雲朴剛在糙原上遛了一大圈馬,晚春時節,天氣溫暖,今天又是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他怕熱,遛過一圈之後馬還沒怎麼樣,他先把軍裝上衣脫了。雖然已是年過半百,但他挺洋派,早從幾年前就拋棄小褂,改穿襯衫。脫了上衣之後,他意猶未盡的又解開袖扣,把袖子向上直卷到了肘部。胳膊硬邦邦的粗,袖口卷到肘部就緊繃繃得再上不去了。

  勒出駿馬的一聲長嘶之後,他仰起頭彎弓搭箭,眯起一隻眼睛追逐空中黑影。旁邊有人驚呼一聲:“老鷹!”

  話音落下,霍雲朴一松弓弦,利箭破空而出,直奔黑影而去。糙原上的眾軍官護兵張著嘴直著眼,目光跟著羽箭走。一聲喝彩含在嘴裡,他們隨時預備著歡呼。

  然而,羽箭連鷹尾巴都沒擦著,直接飛到十萬八千里外去了。霍雲朴一手執弓,一手一拍大腿:“操!偏了!”

  話音落下,他身後忽然起了槍聲。眾人和老鷹都被槍聲震得一顫,眾人顫過之後穩住了,老鷹則是斜墜向了前方的森林邊緣。霍雲朴回頭一瞧,只見連毅騎在馬上,笑模笑樣的對著自己一晃手裡的駁殼槍。

  霍雲朴也笑了,握著馬鞭子向他一指:“手賤,搶老子的鷹!”

  連毅迎著他的目光,看著他的笑容。霍雲朴是個粗胳膊粗腿的高大身量,過了五十歲之後略略的有點發福,腰也粗了,但還沒肚子;一腦袋厚密頭髮剃成極短,頭髮花白了,臉卻不顯老,濃眉大眼高鼻樑,並且是個深邃的雙眼皮。對著連毅笑出一口很整齊的白牙齒,他的右面頰現出了個深深的酒窩。

  笑過之後,霍雲朴轉向前方,單手扯著馬韁環顧四周,他扯著大嗓門又開始吼:“大小子呢?”

  立刻有一名副官策馬上前答道:“報告大帥,雪冰和安旅長往西邊兒去了。”

  霍雲朴這才發現安如山也不見了,揚著兩道烏濃的劍眉又東張西望了一番,他抬手一摸自己的腦袋:“怎麼著?我一眼沒看住,他們全跑了?”

  副官笑道:“是,陸師長剛說要打狍子,也往西去了,現在跟著您的,就只剩連師長了。”

  霍雲朴笑著罵道:“這幫混蛋,下次再來打獵,老子非拿根繩把他們全拴起來不可!”然後他回頭又望向了連毅:“小連,你也別跟著我了,愛上哪兒玩就上哪兒玩去吧!別跑丟了!”

  連毅把駁殼槍插回腰間的手槍皮套,隨即抬頭答道:“我願意跟著大帥。”

  說這話時,他盯著霍雲朴的眼睛。霍雲朴卻是撲哧一笑轉向前方,不置可否的搖頭嘆息了一聲。緊接著一抖韁繩一夾馬腹,他一路快馬加鞭的率先沖向了森林。身後的副官衛士見狀,立刻拍馬跟上。

  連毅獨自停在原地,看霍雲朴是個老小伙子,一路跑得興高采烈頭也不回。這個人太喜歡興高采烈了,單獨的一個人絕哄不住他,他總像是恨不能跳進萬花筒里,要讓整個世界圍著他轉。

  連毅的頭腦很清醒,因為清醒,所以想要改變方向往西走,也和同僚打狍子去。可人和馬一起猶豫了一瞬,他還是追著霍雲朴的背影,一路衝進了森林。

  霍雲朴在森林裡邊緣下了馬,彎著腰東一頭西一頭的找鷹。隨行軍官們成了他的大尾巴,也跟著找。末了還是他自己從糙窠里拎出了一隻死鷹。把血淋淋的死鷹往副官懷裡一扔,他直起腰,悄聲對周圍眾人說道:“等到晚上回去了,就說這鷹是我打的,聽見沒有?”然後他又頗認真的轉向了連毅:“我可能真是老了,這一趟出來,屁也沒有弄到一個。你眼神兒好,看見小玩意兒就給我多打幾個,打完了記我帳上。別惹大傢伙,我去年來都讓野豬頂了個跟頭,你這樣的,人家一嘴能把你鏟起來!”

  說這話時,他雙目炯炯的看著連毅,眼睛大而亮,目光是天生的火辣辣。及至把話說完了,他扭頭就走。連毅站在糙叢中,連個回答的機會都沒有。而他沒走出幾步,忽然原地打了個立正。抬起一隻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側耳傾聽了片刻,末了從副官手中要過一把短刀,貓著腰便往森林深處跑去了。

  餘下眾人愣了一下,隨即拔腿就追,可霍雲朴雖然眼神不濟,但身大力不虧,一路跳躍騰挪,跑得如同糙上飛一般。及至連毅一馬當先的追上他時,只見他氣喘吁吁的站在一棵老樹下,白襯衫上血跡斑斑,半邊臉也是血淋淋。地上躺著一頭大野豬,短刀插進豬脖子裡,就剩個刀把還露在外面。雙手叉腰喘著粗氣,他很得意的笑道:“說野豬,野豬就到。好,今天我算能交差了!”

  說完這話,他伸出一條長腿,用穿著馬靴的右腳去蹬豬屁股:“小連,你說這傢伙能有多少斤?”

  連毅走到了他的近前:“我看得有——”

  話音未落,野豬忽然噴著血沫子一躍而起。連毅尚未反應過來,已經被霍雲朴一把扯到了身後。而周圍眾人紛紛拔槍想要she擊,可是定睛一看,卻又是虛驚一場,不過是那野豬垂死掙扎,做了個鯉魚打挺而已。

  連毅被霍雲朴抓了一袖子的血。在眾人的歡聲笑語中,他低頭,看袖子上的血手印。

  霍雲朴比他年長了二十歲,所以他一直在等霍雲朴衰老枯朽,老頭子總不會太討人愛,衰老枯朽還不夠,不堪入目才最好,讓自己望而生厭、斷了念想才最好。然而霍雲朴總也不老。

  霍雲朴只是偶爾增加幾根白頭髮,偶爾增加幾條淺皺紋,意氣風發一如三十幾歲時。三十幾歲時他獵到野豬會興奮得大呼小叫,如今五十幾歲了,一如既往,還是老樣子。

  遇到危險時把他往身後扯,也是多少年的老習慣了。可恨的是他並不只扯他一個,誰站在他身邊,都一樣會受到他的保護。所以願意跟著他的人太多了,他又是大包大攬、來者不拒。

  連毅等了十幾年,從少年人等成中年人,等來等去,霍雲朴就是不老,他白等了。

  傍晚時分,霍雲朴這一支隊伍抬著野豬走出森林,除了野豬,還有幾隻野兔子和一隻鷹。這一趟來就是為了打獵,所以他在糙原上扎了營。營房是一大片蒙古包,蒙古包外旌旗招展,隔了幾里地都瞧得見。霍家祖上不過是個窮武官,如今托革命的福,才出了個上將軍。霍上將軍作為一位老新貴,因為太志滿意得了,所以時常恨不能昭告天下,讓全天下人都來向他老人家頂禮膜拜。除此之外,他還另有一份想做太上皇的野心——自己年紀大了,心有餘而力不足,但家裡有個老來子,倒是還可以指望指望的。

  他回來了,安如山一行人也回來了,狍子沒打著,只打回了兩隻梅花鹿。安如山又另遞給了霍雲朴一隻小酒壺:“大帥嘗嘗,好東西!”

  霍雲朴擰開壺蓋低頭嗅了嗅,然後仰頭灌了一口,眼看連毅站在一旁,他把酒壺向前一送:“小連,來一口。”

  連毅沒說什麼,接過酒壺喝了一口。壺裡是攙了鹿血的烈酒,滋味並不好。把酒壺遞還給了霍雲朴,他輕飄飄的笑問:“大帥龍精虎猛的,還用這個?”

  安如山已經洗手洗臉去了,只留下了霍雲朴和連毅兩個人。聽了連毅的話,霍雲朴咧嘴一笑,低聲問道:“小兔崽子,你聽誰說我龍精虎猛?”

  連毅垂下眼帘,美滋滋的一點頭:“太多了。”

  霍雲朴又灌了一口酒,然後擰著眉毛呼出一口酒氣。低頭擰嚴了酒壺的蓋子,他仿佛是無可奈何,搖著頭又是一笑。

  他笑,連毅也跟著他笑。走投無路了,只能是笑。霍雲朴是金剛不壞之身,而他自不量力的總想撞碎了他,碎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痴到這般地步,值得一笑。

  霍雲朴對誰都好。

  晚上在蒙古包外點了篝火,烤野豬肉。霍雲朴坐在首席,連毅和陸永明分列左右,安如山坐在末席,肉還沒熟,他已經吃得滿嘴黑灰。雪冰蹲在霍雲朴面前,想要伺候大帥烤肉。然而待到一塊野豬肉熟了,霍雲朴只用刀子切下一片嘗了嘗,然後就讓雪冰自己端著肉找地方吃去。因為“半大孩子容易餓”,而自己是個老頭子,早吃一口晚吃一口沒關係。攆走了雪冰之後,他用鐵叉子穿了肉塊繼續烤。及至烤得油水滴答了,霍雲朴取下鐵叉,給了陸永明一塊肉,又給了連毅一塊。

  陸永明不愛吃肉,象徵性的只咬下一絲。連毅倒是連著嘗了好幾口,末了扭頭告訴霍雲朴:“大帥,肉里沒熟,還帶著血。”

  霍雲朴沒回答,直接又給了他一塊吱吱冒油的野豬肉,順手他把咬剩一半的肉塊拿過來塞進了嘴裡。三嚼兩嚼的咽了下去,他端起大碗,咕咚咕咚的又喝了幾口燒酒。陸永明看了他的胃口,當即做出讚美,預計大帥可以活到一百歲。連毅聽聞此言,也端碗喝了一口燒酒,心想他若是活到了一百歲,我這輩子就算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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