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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漸漸地,他再也分不出睡著與醒來的差別,黑暗中,回憶悄然襲上心頭。

  那一年是「攜李之戰」,他人生最輝煌的時刻,五湖之畔,越國三百死士自刎,吳人目瞪口呆,勾踐帶著大軍一擁而上,將他們打的潰不成軍。

  那時的勾踐是勇敢威猛的,他一邊持劍左劈右砍,將對手一個個斬落車下,一邊哈哈大笑。吳國的老王闔閭則被靈姑浮一戈斬掉了半隻腳,瘸著腿逃了回去,沒多久就一命嗚呼了。

  那一仗之後,勾踐成了英雄,他逼得父親退位,在于越人的歡呼和擁戴下,在會稽城稱王!

  他是文身斷髮的于越人,沒有中原君主所戴的冠冕,只有寶劍!歐冶子親自冶煉鑄造的純鈞寶劍!那是越王的象徵,寒光閃爍。

  迷迷糊糊中,勾踐想伸手去抓那劍柄,讓利劍化作蛟龍,斬斷束縛他的枷鎖,劈開囚禁他的石室。但長劍卻在他觸摸到的那一刻盡數碎裂,這一切都是一場空,只剩下尖利的碎片撕扯皮膚,鮮血瘋狂迸濺……

  勾踐驟然驚醒,四周仍是一片黑暗,他探出手去,只摸到冰冷的牆壁。這座石室位於岩體之下,到底有多深,勾踐不敢去想,這裡不知道埋葬過多少吳國的俘虜和政治鬥爭失敗的公子王孫。

  他也是個失敗者,敗者為寇。

  他的越國連同他一起被埋葬在地底,萬劫不復,而他珍愛的寶劍們,純鈞、巨闕、毫曹、離鏤……也作為戰利品,被夫差運回了吳宮,懸掛在宮壁上,作為向陳國、蔡國君主炫耀的談資。

  「天帝在上,勾踐何罪,竟要受此折磨……」勾踐在滿是污跡的稻草上翻了個身,他快瘋了。

  日復一日,坐以待斃,這就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感覺啊,多麼的無助,多麼的無奈,多麼的不甘!勾踐一輩子,都會記著這種感覺!

  幻覺悄然襲來,夫差的臉龐在黑暗中浮現眼前,他摟著勾踐的夫人,鬍鬚下的微笑中帶著嘲弄。「昔日座上王,今日階下囚。」

  伍子胥也從黑暗中露面,他的目光像是刀子,將勾踐一刀一刀地剮開,臉上的肌肉卻沒有抽動一下,這是個殘忍而難以應付的白髮老頭,勾踐能有今日,當拜其所賜!

  還有伯嚭那腫胖的臉,貪婪的小眼睛,戴滿金銀寶石,珍珠玳瑁的手從寬袖子裡伸出來,不停地跟越國要好處。越國數十萬生民含辛茹苦,才能餵飽這頭肥彘,他說好放勾踐回國的,只要他能獻上兩倍於前的好處……

  甚至,還有范蠡和文種,這兩人先前信誓旦旦,說要陪著自己歸國復興,可范蠡在吳國除了斜著眼觀察這觀察那之外,就只會幫自己清掃馬糞,讓他跟著來吳國,是為了做這僕役之事的?雖然也曾機動應變,幫自己擋下了不少陰謀,可勾踐去嫌他做的不夠。還有文種,留守越國經營了三年,賄賂了三年,為何吳王還是不肯鬆口!還讓自己的待遇每況愈下!

  他恨,他怨,在如此絕境下,換上常人只怕早就放聲痛哭了,可勾踐卻沒有一滴眼淚。縱然到了這步田地,他依舊是越王勾踐,他的悲傷和狂怒都沉寂在體內。

  忍!天帝鬼神救不了他,只要這個字能讓他度過難關。

  只要活著,就有機會,復仇雪恥的機會!

  一定要相信:苦心人,天不負!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概是吃了三十多餐飯之後,腳步聲從外面傳來。

  勾踐正在半睡半醒之間,起初還以為是自己作夢,因為除了自言自語,他已經太久沒聽見別的聲音。他嘴唇乾裂,胃裡隱隱作痛,卻沒有生病,這已經是奇蹟了,也多虧了過去三年間的卑賤生活,反倒磨練了他的體質。

  沉重的木門「咿呀」一聲打開時,突如其來的光線刺痛了他的眼睛,但這並非送食物的時間,勾踐猛然意識到了什麼。

  或許是吳王要放他,或者,是要殺他……

  緊緊握著沉重的鐐銬,寶劍不在,這就是他唯一的武器。勾踐決定,倘若是後者,他在臨死之前,一定要撕破來者的喉嚨,品嘗到鮮血的滋味,讓吳國人知道,于越人的王,絕不是懦弱怕死之輩!

  只可惜,這一生,只能弄死一位吳王了……

  「君上!?」來者舉著火把,在門口端詳片刻後,卻撲通一聲跪倒了地上,對著勾踐頓首流淚。

  這聲音出奇地熟悉,但勾踐過了一陣子才想起來。

  「少伯,是你?」

  果然是范蠡,怨恨被藏於心中,勾踐收起猙獰的面容,露出了笑臉,伸手扶著范蠡的肩膀,自從進入吳國後,他便不再稱孤道寡了:「我就知道,汝絕不會棄我而去……」

  ……

  「君上,臣帶了酒來。」

  范蠡將糯米釀的酒雙手奉上,勾踐雙手緊緊捧住,不顧這是渾濁的劣酒,饑渴地大口吞咽,酒汁從嘴角流下,滴進他滿是污跡的鬍子里,滋潤他乾涸的肺腑心田。

  而范蠡則又透著火把的光線,看了一眼石室,這裡潮濕骯髒,鋪在地上的稻草充滿屎尿的味道,而且已經發霉,勾踐身上也奇臭無比。看來夫差真的起了殺心,要麼就是把勾踐給忘了,否則不會放任伍子胥、王孫駱將勾踐關在這裡作踐,見此光景,連范蠡心裡也有些戚戚然。

  酒很多,勾踐一直喝到喝不動方才停下,「自我進來之後,已經過了多久?」他擦了擦嘴,虛弱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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