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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一個嬌柔的聲音在身後叫道:“……表哥?”

  慕容復急轉回身,涼風撲面,將衣衫肌膚都浸得透了。以他功夫,怎會王語嫣走到身邊還未發覺?一念及此,遍體生涼,只喚道:“表妹。”

  王語嫣眼中淚光瑩然,要看他時,又不敢看,臉頰都漲得暈紅。好一陣方鼓足了勇氣,顫聲道:“表哥,明晚……明晚那宮中之會,你……當真要去麼?”

  她還是說不出口“駙馬”二字,問得這一句,淚珠一點一點,都落了下來。

  慕容復凝視著她,卻只覺冷。風中的涼意自指尖慢慢滲進去,連胸口一片也冷了。

  他若要解釋,自然可以說西夏此刻局勢錯綜,我只有親至,方能見機而行;或是說我於此事另有籌謀,駙馬云云,原不在我的意下;又或將西夏吐蕃背後的波瀾雲詭詳細分說一遍,此時當如何看待,又要如何從中行事。甚至只說一聲我並非求做駙馬,也足夠哄得王語嫣破涕為笑。然而這許多言語在心中重重疊疊,早非一日,對著四名忠心耿耿的家臣尚不能盡吐,其餘屬下死士、盧家、潘家、遼宋君臣,還有那一個遠在少林、出了家的父親,又與誰說,從何說起?更不必提,是對著這個嬌滴滴、怯生生的表妹。胸中呼嘯幾乎已要衝破天際,到得口邊,雙唇顫了顫,也只是淡淡地道:“我自然要去。”

  王語嫣身子一晃,低聲道:“你……你真要去做那西夏駙馬,不再理我?表哥,大燕……就真的那般重要麼?”

  慕容復猛地一震,道:“甚麼?”若平日王語嫣聽到他這語氣,早已低聲軟語地應是,但這時悽然欲絕,忍不住便道:“我知你心心念念,只有興復燕國。可是便真的叫你做了皇帝,還不是你殺我,我殺你……你說那是你祖宗的志願,姑丈當年也如此說,如此想。過了這許多年,他都已了悟了。表哥,你,你何苦還念念不忘,這樣執著的呢?”

  慕容復腦中轟地一聲,“姑丈”、“了悟”幾個字便似一把烈火,從他本來冰涼的胸口透過去,在血脈骨髓里熊熊燒了起來。當日包不同說聲“主公”,便激得他出口怒喝,這時胸中冷熱交並,反而笑了起來,笑聲既冷且澀,全無笑意。笑了一陣,突地聲音一收,道:“我祖宗的志願,王姑娘,你道,那只是我的祖宗麼?”

  王語嫣聽他突然不叫自己表妹,卻叫“王姑娘”,月光落在他臉上,那張臉卻比西北仲秋的夜月更冷,只看得發起了抖來,顫聲道:“……什麼?”

  她聲音顫抖,便襯得慕容復語調更加平靜,仿佛在說一件十分平常的陳年舊事一般,緩緩地道:“太和十九年,拓跋氏改制,將鮮卑各姓更定漢姓。然自慕容氏以下,吐谷渾、庾、那、賀若四姓,仍循舊制。至龍城公與趙宋爭雄,麾下鮮卑舊人便有賀若氏,一同到得了姑蘇。那吳地方言之中,‘賀若’二字讀音,近似於‘王’……”

  王語嫣瞪大了眼睛,慕容復所說,分明是她父親並非漢人,卻是與他一樣,為復國而來的鮮卑族裔。她從來想到“復國”,都覺是遙不可及之事。已隔了幾百年,何必念念不忘地記著?做了胡人,又有什麼好了?這一語只驚得臉色慘白,不住地搖頭,道:“不,不,我爹爹怎會……怎會是……”

  慕容復冷然道:“賀若一脈向為我家掌管軍費諸事,到了舅父手中,已有慕容氏私產之半數,兩家肱股相依,結作了秦晉。只是……”只是如何還未出口,王語嫣已驚得慌了,喃喃道:“母親從未對我說過這些,她為什麼……?”

  慕容復“哈”地一聲長笑,道:“你母親?”

  王語嫣什麼也說不下去,咫尺相對,只見慕容復眉間眼底,都是一片赤。裸裸毫無掩飾的殺氣!

  只聽慕容復冷冷地道:“舅父去世不到一年,我父詐死,大業操持剩我母親一人,只怕便要為趙宋察覺。而想活人守密,所費的不過是金錢財物。慕容氏之半數,哈!便做了她王李氏的曼陀山莊了!”

  王語嫣一向只道母親與姑母不睦,所以不喜表哥,但究竟為何不睦,卻不知曉。這時待要不信,卻又不敢,低低地道:“你說,我母親昧了慕容家的家產?不會的,我爹爹……自然有遺物留下,她要你家的……又……做什麼?”

  慕容復淡淡地道:“王姑娘,你何不自己去問。”

  王語嫣呆在那裡,動彈不得。今夜連番變出不意,這些想也想不到的可怕故事,固然聽得她心驚膽顫,但什麼故事真相,也及不上此刻慕容復那張冷冰冰的,殺氣逼人的臉龐。她痴心戀慕十八年,一心愛的是那個翩翩動人的姑蘇公子,舉止有禮、言語溫存的表哥。眼前這人,卻是好生陌生,似乎從來也沒有見過。不,她曾見過一次,那是在洛陽別院之中,那個與全冠清說話的表哥也露出過這樣神情。恍恍惚惚間,那天所見的臉龐盤旋飛舞,和眼前之人疊在一處,恁般陌生,竟是她從來沒有見過,從來也沒有認識過的,另外一個人!

  好一刻,慕容復微一躬身,斯文有禮,一如平日。道:“夜已深了,王姑娘,請回。”若不聽那“王姑娘”的稱呼,真似這一夜之中,甚麼也不曾發生過。眼光平平靜靜自她臉上掠過,轉過身去,便自走了。

  王語嫣望著他背影,想叫什麼,卻叫不出來。只見他一次也未回頭,身影漸遠,已看不到了。一個人恍惚惚走得幾步,腳下忽地一絆。卻是地下有一口枯井,她撞在井口石欄上,立足不定,便要摔跌下去。忽然只聽一個人大叫道:“不不!王姑娘!你,你千萬不可自尋短見!”一晃便沖了過來,牢牢攬住她腰,將她拉開了數步。猛然發覺,又急忙放開了手,作揖道:“王姑娘,這可對不住了。你……唉,你做什麼便想不開?”神色焦慮,正是段譽。

  慕容復的胸中,卻也是一片翻湧,倒似前夜一千多隻馬蹄都在那裡奔騰踩踏,無窮無盡,無止無休。而不論他怎樣行走,都比不過馬蹄之快,便也逃不開翻翻滾滾的心頭洶湧。夜色漸深,月亮越升越高,如水光芒傾瀉下來,將他影子在身邊映得分明,搖曳的糙葉樹影一層層從這影子上掠過,瑟瑟颯颯,不住作響。

  忽聽風中馬嘶,慕容復急抬頭時,赫見數丈外一人玄衣大氅,一騎獨立。月上中天,映著那坐騎竹批雙耳,風入四蹄,正是那匹烏騅。那人若非蕭峰,又是誰了?

  他踽踽獨行,離借宿寺院已有數里,斷不會與人平白相遇。何況深夜中跨馬而行,竟似專為尋找自己而來。一時之間,了不知如何應對。待要冷笑兩聲,問道蕭大俠可是來問丐幫之仇麼?他卻已識得了蕭峰這許久,再有此問,太也無稽。而此時喉頭冰冷乾澀,也實在問不出來。眼看著蕭峰躍下馬背,伸手在烏騅頸上一拍,叫它自行踱去,大步跨到了自己面前,這話已不能不問。只可將聲音平平地自齒間送出,一字一字地道:“蕭大俠,有何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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