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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慕容復雙眸迷濛,萬物皆空,喃喃念道:“明月、龍泉、斬新磨,何人與我——定風波——”伸臂當空,似欲掬一把月華在手,卻不知自己早已立足不穩,腳下一偏,登時向後直跌了下去。

  蕭峰一步跨前,恰將那傾倒的月色白衣接個正著。慕容復覺有人扶,身子一掙,無奈自醉得不輕,只是下意識地抬臂挺身,卻哪裡掙扎的起?蕭峰早知他脾氣,也不與他廢話,一手牢牢攬住了他肩頭,一手輕輕從他手裡奪下那隻酒袋,半扶半曳,硬架了他便向行轅而去。

  兩人靜靜行了片時,校場上火光歡歌都離得遠了。四顧悄然,只遠處間或傳來巡夜兵士的腳步,燈籠微光從房屋間透過,映在雪上,寒意侵人。

  好一陣,蕭峰但覺耳畔熱氣輕拂,卻無半點聲息,不禁皺了皺眉。側目看去,卻見慕容復低了頭,月光下臉色一片雪白,只不言語。蕭峰低聲喚道:“慕容?”那人不應,忽然間身子晃了晃,直彎下腰去,哇地一聲,登時吐了個天昏地暗;兩人衣衫襟袖,俱無倖免,沾得一身都是。

  蕭峰吃了一驚,再叫聲:“慕容!”仍無應聲,低頭看時,那人長睫低垂,鼻息細細,順勢倒在他臂彎里,竟已這般睡著了!

  蕭峰低低失笑,暗道:“如何還像個孩子?……”但看慕容復睡得當真沉了,也不欲喚他,雙臂一振,抱起了人來,起身便行。

  他當日照顧阿紫起居,早已熟慣;待進了室中,將慕容復輕輕兒放到榻上,轉身將炭火撥得旺了,便來與他更衣淨面。正褪那腌臢衣衫時,眼角掠處,忽地愣了愣:只見慕容復薄袖半卷,露出左手上臂一個紋身,皙白而繡翠青,煞是惹眼。

  當宋之時,紋身刺青為天下所好,少壯男兒幾乎無不為之。蕭峰胸前一般有個狼頭紋樣,對刺青本身自是不奇,奇卻奇在慕容復臂上這個圖案:曲折迴旋、數筆畫就,既非花鳥蟲獸,也不是故事文字,與當時常見紋飾全無半點似處。蕭峰握著他手臂,定睛瞧了兩眼,心道:“活像個鬼畫符模樣,莫不是什麼特別的吉祥記兒?”也未細想,替他寬了外衫,拉過錦被,嚴嚴密密蓋在了身上。

  這好一番功夫,慕容復竟全無知覺,沉沉只是睡著。蕭峰暗自搖頭笑了笑,道:“這位少爺,酒品倒好!”卷了髒衣,立起身才要出室,忽見一線月光流過紙窗,如水光中,不知何處飄來一絲又清、又甜、又是溫馨的氣息,仿佛竟似孩童時候,襁褓里那淡淡的辱香。蕭峰輕嘆一聲,恍惚間想起了許多舊事。低頭看時,那月光正瀉在慕容復臉龐上,照見薄唇緊抿,睫毛微顫,只有一雙墨黑長眉深蹙不開。方才還英氣凌雲的一個人,這當兒究是夢到了什麼難解之事,竟會皺了眉頭?

  蕭峰也不禁微一皺眉,自己還未察覺,手指卻輕輕撫上了那微涼的眉心。

  註:本回遼人所歌詩篇,名《契丹風土歌》,作者傳為遼·蕭總管,唯生平紀年不詳。

  第五回 寒光照鐵衣 2

  慕容復睜開雙眼,只感晨光刺目。他抬手半擋在眼前,只一轉側,登覺周身乏力,頭痛欲裂,呆了好一刻,才想起自己昨夜是喝得醉了。

  以他宿醉,此時本不當醒;但二十幾年從無一日睡過卯時,這習慣早已深植體內,雖殘酒未消,也硬逼得人睜開了眼來。這時看清窗上晨暉,猛地一驚,剎那間神智盡回,也顧不得兀自暈眩,急忙挺腰坐正,便要起身。

  門上忽地輕輕一響,蕭峰推門進來。原來他掛心著慕容復宿酒難消,晨起便先來探看。這時見慕容復坐起身,倒是不料,招呼道:“慕容,這麼早便醒了麼?”

  慕容復極僵硬地頷首,心中一旦清醒,登時大亂,昨夜自己那般放蕩疏狂之態都浮上了眼前。思及竟在他人面前直吐胸臆,一時又驚、又駭、又是惕然,饒他向來把持得定,臉色也不禁微微變了。

  他心思紛亂,其實不過瞬息工夫;忽瞥見蕭峰目注自己,只是關切,急忙垂下了目光,強自凝定:“以蕭峰那直性子人,倘或疑我,定不隱瞞,我……我不可自亂了心神。”遂強顏一笑,道:“昨晚我多飲了些,好生失態,倒叫兄長看笑話了!”語氣雖輕鬆,心中卻瞬間算過了無數對策,一隻手背在身後,已暗自握拳握得死緊。

  蕭峰卻是見他舉止如常,便放下了心,哈哈笑道:“什麼話!若賢弟你還算失態,我們卻該叫做甚麼,難不成是群魔亂舞?”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慕容復只聽得心頭又是一跳,但只作無事,定睛看蕭峰神色時,知確是自己多慮,這才慢慢鬆了口氣,手掌中已出了一層冷汗。定了定神,陪著淡淡一笑,道:“兄長說笑了!”便欲起身。

  突然間,卻見自己身上穿著套乾乾淨淨的中衣,猛吃了一驚,足下一虛,又坐回了榻上。他自幼受教,孤高自持,家中雖婢僕者眾,卻自四歲上便再不曾在人前更衣。這下一驚非輕,待要問自己如何換了衣衫,這話萬萬不好出口;便是不問,腦中也隱隱留著校場上蕭峰扶了自己的殘影,豈有猜不到的?一時窘得心慌意亂,呆坐榻上,平日裡一顆心七竅玲瓏,這時卻沒一竅想得出該如何說話。

  蕭峰見他起身,正要出門相侯,忽見他睜大了眼睛望著自己,那神色,竟與當日生不起火、做不得飯時一般無二,不由一愣。只因他是豪慡漢子,哪裡把更衣這點小事放在心上?低頭想了想,好容易才想明緣故,登時心底笑不可抑,直湧上來。他對慕容復向來敬重,但昨夜一醉,月下如夢,這時心頭愈發親近得緊,不由隨口玩笑道:“怎地,賢弟還不起身,莫非要做哥哥的抱你?”

  話未落音,騰地一下,那慕容公子剎那間便跳起了身,用兩人相識以來所聽過的最大聲音道:“不……不必了!”

  他這一句,純是應激,幾乎壓根未想上一想。這下反應得來不打緊,兩人對面站著,頓時都是一呆。頃刻,蕭峰再也忍不住,一仰頭,終於哈哈大笑起來,一面笑著,一面總算記得舉步出室,反手掩上了門。

  慕容復立在當地,臉色忽白忽紅,卻如何還說得出話?只可肚裡暗罵:“這……這契丹蠻子!”可惜他公子爺文韜武略,於罵人一道卻實不擅長,翻來復去罵了幾十句,也只得一聲“契丹蠻子”而已。

  只聽窗外嗚嗚聲作,寒風勁吹。這當兒遼軍半夜狂歡已休,風中送來的,又是一片兵戈撞擊、馬匹嘶鳴,殺聲重振,更無懈怠。

  好一陣,慕容復慢慢抬起頭來。晨暉灑在他臉上,片刻前那窘迫慌亂猶如昨夜月色,已沉沒無餘,再尋不見,只有向來的冷峻漠然,凝目望著窗上日光,似是自言自語地道:“還有——一戰!”

  這次出征的最後一戰,確已近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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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公子,咱們已退到土兀刺河岸,再沒路了!”

  “傳令三軍:奮力向前!誰人不想死的,與我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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