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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復坐在蕭峰身側,眼見將士們流水也似地上來敬酒,唇上含笑,卻只注意著敬酒眾人與蕭峰的說話。只聽果有數人說到了大王這樣功績,史上少有云云的言語,蕭峰只哈哈一笑,道:“喝酒,喝酒!”並不放在意下。慕容複眼光一冷,心底這才略舒了口氣,暗道:“看來我那晚之言,他確未當真……”

  猛聽有人叫道:“慕容公子,咱兄弟這裡喝得痛快,你怎地倒在發呆?”慕容復一凜,急攝心神看時,不是別個,卻是耶律葛。只見他喝得滿臉通紅,晃悠悠舉著酒袋道:“俺說過慶功宴上定要敬你三大碗,好漢子說話……算話,呃,幹了!”身旁一群遼將同聲湊趣,都道:“不錯,不錯,這碗咱一齊敬你!”

  慕容復瞥見蕭峰也笑望著自己,舉手道:“失禮了!我這裡先干為敬!”吸了口氣,提起酒袋便一飲而盡,反手一抖,果然涓滴不剩。眾遼將哈哈大笑,都叫道:“好!好酒量!”耶律葛更叫得格外大聲。

  慕容復一笑,習慣性地待要客套,言未出口,忽覺腕上溫熱,一隻大手握住了他;轉頭望去,正對上蕭峰異樣深遠的目光,波瀾涌動,似有萬千感慨,然吐出口來,只得一句沉聲道:“慕容,我也敬你!”

  慕容復不由微微一顫,知這一句,實已勝過了千言萬語。自己那套文雅言辭便在唇邊,便是說不出來,默默舉起了酒,就口便喝。

  他初時腦中尚想:“今夜我不可不飲,叫他生疑。”然而滿滿兩袋烈酒入喉,仿佛一股火苗從臟腑間直燒起來,暖洋洋的氣息在身體裡瀰漫,竟連胸膛中向來冷然那一個所在,也灼灼然給燒得熱了。只聽見蕭峰笑道:“今夜說了不醉無歸,豈有假的!”聲在耳畔,心頭忽地一陣迷濛,那想法仍自念念不去,卻成了個最合適說服自己的理由,也不問是何人敬酒,酒到杯乾,再不多慮。

  糙原上一路酒便一路歌,這時候酒酣耳熱,有人放開喉嚨,醺醺然高聲唱道:“契丹家住雲沙中,耆車如水馬若龍。春來糙色一萬里,芍藥牡丹相間紅。大胡牽車小胡舞,彈胡琵琶調胡女。一春浪蕩不歸家,自有穹廬障風雨……” 一人起頭,無數人應聲相和,悠長連綿的長調飄入蕭蕭北風,風作琴弦,歌亦如酒。眾遼兵手持長矛,便在火光月色下鏗然起舞,歌聲、掌聲、頓足聲、吶喊聲高亢入雲,真箇中人慾醉。

  慕容復聽得興起,脫口叫道:“好歌!”

  耶律葛曳斜醉眼,嘿嘿笑道:“那是當然!慕容公子,雖然大伙兒都服你的本事,但說到歌舞,還要看我們遼人的!”

  若在平日,慕容復至多一笑,隨口客氣兩句也罷了。偏這時朔風一激,胸中那燒刀子的熱辣直湧上來,盡日來的長空、衰糙、金鼓、狂風、暴雨、奔馬,如驚濤浪涌,一時全衝上眼前,齊化作萬千烈焰,胸中狂舞,平生第一次,竟是熱血如沸,再難抑制。猛地一聲清嘯,長身而立,掌中冷光乍吐,錚然作鳴;刀隨人起,人隨刀出;月下人白衣如雪,已是隨風而舞。

  剎那間,高呼歡歌的上萬兵將都靜了下來。眾人雖不知何為“熠如羿she九日落”,更不曉怎是“矯如群帝驂龍翔”,然見篝火影中,銀龍萬道,耀目生花,早已分不清是白衣,還是霜刃;是雪光、月光、還是刀光。極冷、極清,又極烈!只不由看得氣為之屏,血為之凝。

  一時間萬籟齊寂,觀者色沮,天地低昂,只聽慕容復長聲歌道:“敦煌古往出神將,感得諸蕃遙欽仰。效節望龍庭,麟台早有名。只恨隔蕃邦,情懇難申吐。早晚滅狼蕃。一齊拜聖顏!”

  這一首乃是唐時敦煌曲子詞,傳為唐德宗所作,原是獻軍將之歌。然此時慕容復歌來,不聞忠切,卻儘是意氣凌飛、壯志素霓,分明動了自比唐皇之念!一曲歌罷,倏地刀止人靜,前一刻方如雷霆收震怒,此一時果然江海凝清光,仰面望天,一聲長笑直送冷月,真是鳳吟九霄!

  眾遼兵雖不懂他歌中之意,然聞音韻鏗鏘,見舞如蛟龍,不由一起鼓掌喝彩,只震得四外火焰突突亂顫。如雷彩聲中耶律葛跳起身來,大叫道:“舞得妙!舞得妙!俺又錯啦,慕容公子,你真箇是咱們的撒蘭納!”

  眾人又是一陣歡呼,都舉起了手中長矛,齊聲叫道:

  “撒蘭納!撒蘭納!”

  “撒蘭納”三字,乃是契丹語“月亮”之意。若說來歷,卻是出征前事。

  那日慕容復獵場試箭,驚艷四座。後隨蕭峰大營點兵時,忽有三名宮女馳來與蕭峰見禮,道皇后所差,有禮物要送去南京與阿紫。但那宮女們說著話,六隻野鹿似的黑眼睛卻只是往慕容復身上瞟,上上下下,看個不休,好一陣方上馬而去。那人雖去得遠了,脆生生的歌聲卻隨風飄來;只聽“撒蘭納”三字不斷重複,念念在口,綿綿不絕。南院眾將齊聲大笑,都道:“慕容公子,那丫頭們被你迷住啦!”

  當日慕容復面上雖是沉靜如常,其實緊張,一個人自腰至背繃了個筆直,何況這時上萬人齊聲歡呼。若平時定覺窘迫。偏生今日,也不知是烈酒還是火光,面上緋紅,卻回頭望著蕭峰燦然一笑,清華若水,真勝月色。

  蕭峰長笑一聲,起身將酒袋遞了過去,贊道:“賢弟,慕容,果然好個撒蘭納!”

  眾兵將歡呼連連,歌聲又起,高唱道:“海東健鶻健如許,雲上風生看一舉……”滿場中高呼斗酒,揮戈起舞,重鬧作了一片。

  慕容復望著滿城歡樂不禁,酒意上涌,只覺火光耀目,胸中滾熱。舉酒就唇,一口口飲下肚去,愈發暢快無比,足下踏了歌聲鼓點,隨意而舞,恍然飄飄如入雲霄,寧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地。

  蕭峰倚著場邊木欄,一面喝酒,一面眼望慕容復衣袂飄風,形骸浪蕩,只是微笑。一垂目間,卻見他落足晃動、虛浮不定,暗料練武之人何至如此?必是喝得多了。果然慕容復凌凌然、飄飄乎旋到他身側,腳下忽一踉蹌,已踩了個空。

  蕭峰健臂一伸,穩穩托住了他手臂,笑喚道:“慕容?”卻見慕容復雙頰酡醉,星眼欲流,身形搖晃,猶未自覺;只是聽見相喚,轉過眼望著蕭峰,又是一笑,將手中酒袋湊到唇上,一氣兒飲幹了,猛地腰間一挺,拂開了蕭峰手臂,自顧自漫聲吟道:

  “數年學劍攻書苦,也曾鑿壁偷光露。塹雪聚飛螢,多年事不成。每恨無謀識,路遠關山隔。權隱在江河,龍門終一過!”

  吟畢,放聲大笑,忽地反手長袖卷處,自蕭峰手中將他那半袋酒也輕巧巧拿了過來,接唇便飲,舉手指著天上明月,大笑道:“龍門終一過!哈哈,龍門……兄長,你可知,若遂我之志,休說龍門,那九重三殿……又豈在我意下哉!”

  清光匝地,月華滿身,是人?是月?乾坤浩浩,竟難分清。

  蕭峰舉目望光華影里,但覺胸臆生風,扶搖直上。此時烈酒在喉,知己在側,什麼身世流離,統統都拋去了九霄雲外。長笑聲中,恍然回到了當年那個喝酒打架吃狗肉的丐幫主,只道:得友如此,復有何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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