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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唔,原來這樣!是誰教你的,那——你會有崇拜的人吧?”

  “崇拜的人?我——我只崇拜我。”梁梓君氣憤地恨不得跟在尼采後面大喊“打倒偶像”,聲音猛提一階,說:“老子沒有要敬佩的人,我有的是錢。”

  這話聲音太響,化學老師為自己的話汗顏,終於加力說:“同學們不要吵!”這句話像從天而降,嚇得四周一片寂靜。然後他又低聲埋頭講化學。四個學生稍認真地聽著,聽得出來,這化學老師一定是文人出身,說話尤廢,仿佛奧匈帝國扔的炸彈,雖多卻無一擊中要害,淨聽他在說什麼“化學的大家門捷列夫的學習化學方法”,無邊無垠的卻掃了四人的興,又各顧著談話。

  梁梓君又問:“林兄,你是不是也有那個呢?”

  “唔——沒有沒有——”林雨翔說這話的本意是要讓梁梓君好奇地追問,好讓自己有夠大的面子說心事,不料語氣過分逼真。

  梁梓君擺手說:“算了,我不問你了。”

  “其實——也——我也算了!”雨翔說。

  梁梓君自豪地說:“你啊,我看你這麼羞澀,這事你苦了!我給你挑吧。”

  雨翔以為梁梓君果然信望卓著,親自遴選,理當不勝感激,然而目標已有一個,中途更換,人自會有罪惡感,忍痛推辭:“不必,不必了。”

  梁梓君聽到這話,心裡暗暗噓一口氣,想大幸林雨翔這小子害羞地不要,否則要害苦自己了。說出來的話也釋掉了重負,輕裝如遠征軍隊,幽幽在小房間裡飄蕩:“也好!自己挑好!”

  化學老師拋棄門捷列夫,瞪他一眼,又捨不得地重拾起來再講。

  待到九點,四個人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懨然欲睡。化學老師完成任務,捲起書往腋窩裡一夾,頭也不回走了。白胖高進來問:“效果怎麼樣?”

  “好——”四人起鬨。

  “好就好,我請的老師都是水平一流的。這個禮拜五再來補英語,是個大學的研究生,英語八級。”

  兩個女生跳起來問:“帥不帥?哇,很有才華吧?”

  白胖高懂得連續劇里每集最後要留個懸念以吸引人的手法,說:“到時你們看了就知道了!”那兩隻跳蚤高興地拍手說:“我一定要來!”

  夜很深了,漫天的繁星把沉沉的天地連結起來。最遠方的亮光,忽地近了。

  那晚林雨翔輾轉難眠——梁梓君灌授的知識實在太多了,難以消化,只好把妥善保存的覆審一遍,越想越有道理,恨不得跳出被窩來寫情書。無奈,愛情的力量雖然是偉大的,但大力士卻也不見得耐寒。雨翔的靈魂默默跳了三次,都冷得返回告訴肉體跳不得。

  權衡以後,雨翔決定在床上寫。因為學者相信,一切純美愛情的結束是在床上,如果真是這樣,那麼若能又在床上開始的話,也算是一種善始善終的首尾呼應。

  給一個人寫第一封情書的感覺好比小孩子捉田雞,遠遠聽見此起彼伏的叫聲,走近一看,要麼沒有了,要麼都撲通跳到水裡。好不容易看見有隻伏在路邊,剛要拍下去,那田雞竟有聖人的先知,剎那間逃掉了。雨翔動筆前覺得靈感糾結,話多得寫不完,真要動筆了,又決定不了哪幾句話作先頭部隊,哪幾句話起過渡作用,患得患失。靈感捉也捉不住,調皮地逃遁著。

  咬筆苦思,想應該試用“文學的多樣性”,就第一封而言,最好的還是詩,含蓄不露才是美。這時他想到了表哥寄來的詩詞,忙下床去翻,終於找出《少年游》、《蘇幕遮》,體會一下意境,想這兩首詞太淒悲,留著待到分手時才能派上大用場。而趙傳的《那年你決定向南而去》似乎意境不符,那首《當初就該愛你》也嫌露骨。相比之後,覺得第三首尚有發展潛力,便提煉出來改造。幾個詞一動,居然意境大變,夠得上情詩的資格:是否你將要向北遠行

  那我便放棄向南的決定

  你將去哪座茫茫城市

  我終究抱著跟隨的心

  時光這樣飛逝

  我們也許沒有相聚的日子

  我願深埋這一份情

  直到回憶化成灰燼

  願和我一起走嗎

  走過會了卻心中無際的牽掛

  把世上恩怨都拋下

  世事無常中漸漸長大

  和我一起走好嗎

  不要讓思緒在冷風裡掙扎

  跟隨我吧你不會害怕

  一起營造那溫馨的家

  區區十六行,雨翔寫了一個多鐘頭,中途換了三個韻腳,終於湊成。這首小詩耗盡了他的才氣。他感到,寫詩真是人生的一大折磨,難怪歷代詩人大多都瘦得骨皮相連。

  娘不嫌自己的孩子丑。雨翔對這詩越看越喜歡。其實這詩里的確有一個很妙的地方,寓意深刻——第一節是要跟隨女方的,是男人初追時普遍的謊話;到第四節,掩飾不住,本性露了出來,變成“跟隨我吧”,才是真正的誠實。

  寫完詩,時間已逾十二點,雨翔幾乎要衝出去投遞掉。心事已經了卻,睡意也不請自到。這一覺睡得出奇的甜,夢一個連一個,仿佛以後幾天的夢都被今夜的快樂透支掉了。

  第二天雨翔貪睡,林母正好歸家,把兒子叫醒。雨翔醒來後先找情詩,再穿好衣服,回想昨夜的夢,可夢境全無。做了夢卻回憶不起來的確是一種遺憾,正好比文章發表了收不到稿費。

  他匆忙趕到學校,正好Susan也在走道上背英語,倆人相視一笑,反而笑得林雨翔驚慌了,昨夜的勇氣消失無蹤。怏怏走進教室,奇怪怎麼勇氣的壽命這麼短,天下最大的勇氣都仿佛是曇花,只在夜裡短暫地開放。思索了好久,還是不敢送,放在書包里,以觀後效。由於睡眠不足,林雨翔上課都在睡覺。被英語老師發現一次,問個題目為難他,雨翔爽朗的一個“Pardon(再說一遍)”,硬把英語老師的問題給悶了回去——那英語老師最近也在進修,睡得也晚,沒來得及備課,問題都是隨機問的,問出口自己也不記得了,只好連連對雨翔說:“Nothing,nothing,sitdown,please,sitdown,don’tsleep.(沒什麼,沒什麼,坐,請坐,別睡了。)”雨翔沒聽到他的“don’tsleep”就犯了困,又埋頭睡了。

  文學社那裡沒有大動靜,徵文比賽的結果還沒下來。馬德保痴心地守候,還樂顛顛道:“他們評選得慢,足以見得參加人數的多、水平的高。”騙得一幫只具備作家文筆而尚沒練就作家的狡猾的學生都信以為真。

  每周的課也上得乏味。馬德保講課只會拖時間而不會拖內容,堂而皇之的中西文學史,他花了一個月四節課就統統消滅。沒課可上,只好介紹作家的生平事跡,去借了一本作家成名史。偏偏那本書的作者似乎看多了立體未來主義派的《給社會趣味一記耳光》的宣言,字裡行間給大作家打耳光。馬德保念了也心虛,像什麼“郭沫若到後來變成一隻黨喇叭,大肆寫‘畝產糧食幾萬斤’的噁心詩句,這種人不值得中國人記住”,言下之意是要外國人記住。還有:“卡夫卡這人不僅病態,而且白痴,不會寫文章,沒有頭腦。《變形記》里格里高爾·薩姆沙變成甲蟲後怎麼自己反不會驚訝呢?這是他笨的體現。德國人要忘記他。”馬德保讀著自己覺得不妥,不敢再念。見書扉頁上三行大字:“不喜歡魯迅,你是白痴;不喜歡馬里內蒂(未來主義創始人),你是笨蛋;不喜歡我——你老得沒藥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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