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錯啦,這是當歸,‘春糙明年綠,王孫歸不歸’的當歸。”

  樊真微微抬一抬眼,見得不遠處背著藥簍、身著紫衣的萬花弟子,她此時此刻正蹲著身,往一個藤籃中撈了一把白花花的藥材,阿由站在她的面前,眨眨眼睛點點頭。他卻漸然因著這一句詩話而有些出神,少女的嬌聲、溫暖的太陽,讓他不由自主想到另一個活潑清麗的姑娘。他手中一把乾癟的黃芪,稀稀落落地掉回扁平的竹籃中。

  “藥材要撒了。”抖索的手背忽而一重,樊真回了神,華清遠的手心總是暖熱的,持劍的繭子刮蹭出一些癢意,手很快便又鬆開了。華清遠順著他的視線看向那女孩子,垂眸稍一沉吟,便道:“你在想丹青姐罷。”

  “……是。”樊真應聲,聲氣雖說平和,卻平復不卻他面上痛苦的神色,他沒能再見莫丹青最後一面,失去親人的感覺過於不真實,至於他一直虛虛浮浮,不知何年,如今諸事總算有了平和的勢頭,那埋藏深重的隱痛,便如同破土而出的枯蟬,漸然有了不可遏制的跡象。

  他沒再向華清遠提起回到長安時的見聞,兩個滿身傷痛的人似乎都心照不宣,也似乎都明白,這短短的數月之間,已經有許多東西如同滿地焜黃華葉,隨著冷冽西風而日漸凋零。他的一腔愧疚之心,終究是磨平了結霜覆雪的稜角。

  “丹青最後說,她就在這裡,等我回來。”樊真長嘆一聲,看見那紫衣姑娘站起身來,撣掉下裳的糙根塵土,回頭見得他二人,露出個帶著嬌怯的笑,似乎要開口,又很是猶豫地收了話頭,於是樊真便喚她的名字:“小連師妹。”

  “欸。”方小連應道,俯身拎起阿由,滿眼帶笑地走過來,她生得極標緻的杏子眼、鵝蛋臉,雖說帶著點兒稚氣未脫的嬰兒肥,卻已得見幾分內斂含蓄的風韻來,慧黠的目色在二人面上轉了一遭,又瞧一瞧他們下意識挨得近的身量,方小連便笑:“嗨呀,道長等了這樣久的一個人,原是我的麻煩師兄。”語調有那麼點兒古靈精怪、意味深長。

  華清遠報之以微笑,接過話茬,同意道:“確乎是個麻煩人物。”

  “師兄呀,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方小連的指尖在自己垂下的鬢髮處繞了一繞,“總是逃醫理的功課,還讓我和師姐說謊哄師父,可每次有師叔師伯到長安去,都吵著要糖糕吃……他——”方小連一抬眼,見得樊真的臉色,便吐了吐舌頭,卻還不怕,“我還在想,究底會有誰那樣喜歡師兄呢。”

  旁側暗暗笑著的華清遠略一怔,他身旁被揭得臉紅又只得強繃著臉面的樊真也一怔,他二人幾乎是同時垂下眼去,又同時伸手去撈藥簍中的藥材,兩隻手抵在一起,復而又觸電般地鬆開,華清遠側眼看了樊真一眼,轉身便走。

  方小連仍舊立在原地,笑盈盈地,聲音里卻帶了點兒笑意以外的意思:“我很久沒見到師兄了。師兄看起來不大好。”再抬眼瞧她時,小姑娘面上已然笑意全無,樊真在許多人的面上見過這樣的神情,並不能說是悲傷,卻也不能說是喜悅,人前溫柔,卻似懷念,“我聽師父說了,說丹青師姐不在了……我……”

  兩行清淚,猝不及防從她的眼睛裡垂落下來,看來清澈冰涼,懷裡的孩子伸出手去,往她的面上抹了一抹,方小連哽咽一聲,聲音打顫道:“師兄沒有再回過萬花谷罷?有多久沒有回去了?”

  “……算來怕也有兩載了。”

  方小連擦了擦眼睛,在這般恍惚之間,樊真也才發現,小姑娘的個子已然拔得高了,從前只記得她的愛笑愛鬧,常常哭得臉都要發皺了,如今才發覺她那迅速的哭而轉笑中的變化,她又笑一笑,道:“師兄走的那一年冬天,萬花谷下了大雪。誰也不知道青岩為何會氣候驟變,走的人太多,觀星台的黃道儀,漸漸也不轉了,沒人會在意了……”

  方小連同樊真說了許多話,大多是這一年來萬花谷內外發生的事情,有悲有喜、有好有壞,時間才是過去多久,便如同經年一般,許多人都似方小連一般,被強迫著接受離合悲歡、被強迫著成長。高天雖說捲雲浮蕩,但天底下照映的卻已經不是曾經的開元全盛,站著的人,也早已經不是曾經愛恨瘋魔的少年。

  太陽逐漸西斜,希希零零的燈火從遠處街道兩側點起來,殘破的門窗從裡面閂上,發出沉悶的低響,青白的炊煙被夕霞染成鵝雛絨羽的芽黃,晚風將那直接穹頂的煙束吹得四下斜飛,一呼一吸之中,有若有若無一層粟米的香氣,帶著柴薪燃燒的酸嗆氣味。

  早前樊真回屋中,見得華清遠在榻上休息,便也是不想打擾,在伙房打了粥菜回房,華清遠仍是未醒。室內沒有引燈燭,日色昏昏,稀薄脆弱地透進窗牗,在地上投出燦金顏色的浮塵。碗碟碰在桌案上,發出清脆低響。

  華清遠這一場午睡,睡得著實太久。大約是心中顧念的東西太多,至於他近來常常做夢,夢見的也都是一些不切乎實際的景情。鼻翼間隱隱有杏花的甜香,有點兒澀,耳邊有丁丁冬冬的水聲,眼前模模糊糊,光影翕動,紅紅黃黃,似是花葉土堆,卻什麼也都看不真切。由遠及近,有馬蹄輕快的踏步聲,風吹在耳畔,似是有人低伏在耳邊輕聲唇語。

  他睜大雙眼,眼前景色如自己所願,終究清晰許多,他期盼著那些紅粉桃杏,面前景色卻早非若此。那紅黃交錯,殷紅的原是一地殘陽與鮮血,杏花的香氣還沒有消退,便是混著渾濁的腥氣一同鑽進鼻腔里,黃濁的是一片骯髒的原野,馬蹄聲如同金鼓雷鳴,卷帶著鋪天蓋地的嘶鳴而來。他轉過身,見得一輪血色殘陽,一座黑魆城門,腥臊的氣味在他的胸腔滯澀一堵,引出一陣作嘔感覺。

  心跳一止,如同墜入萬丈絕淵,他的呼吸一停,眼前場景卻看得人滿眼發紅,這無邊斜陽,這滿地血腥的戰場,他很熟悉。如同黑雲壓城,他連半口氣都吐息不順,呼喊卡在喉頭,熾熱得要燒出血洞子來。

  華清遠醒了。心腔驟停驟起,每一下都擊出震徹心扉的響動,他整個人幾乎是從榻上驚跳而起,渾身都在發著僵硬的顫抖。他的目色一斜,看見地面上模糊灑落著的些微殘陽,瞳孔便不能自抑地縮成一點,嘔意與懼意自夢中而來,所到之處如火如荼,令人難以抵擋,他猛然抬起手,拿著死勁捂住自己的嘴,遏止著自己發出低低的嗚咽聲音。滿身抖若篩糠,汗出冰冷,披在身上的被褥滑到地上,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動。周遭漸漸發暗發黑,那點苟延殘喘的夕陽快要消失了。

  “清、清遠……?”榻邊似乎是有人的,聽得他的聲音,話中驟然便是關切,華清遠的視線還未清晰,便是覺得影子立在他的面前,遮住了那一片逐漸消隱的殘日,一面冷冷的手背在他的額上試了一試,借勢將他抱住了。

  “死了……死了好多人……城裡都是死人……”華清遠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斷斷續續、悶聲悶氣地從他的口中脫出,這是何如的陌生,聲音像是被撕裂的布帛,像是正在燃燒的焦木,“丹青姐不在了……我回不去了……他從鎮山河裡出去了……再也沒有回來……出、出去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