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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真趁著一天星子的微光,將視線移回華清遠身遭,那些細小如同塵埃一般的星,似乎要落在他的眸中,其里的神光平靜非常,卻因著平靜,而流露出一些冷冽的悲哀。樊真總歸意識到,華清遠與從前已然不一樣了,可經歷如此多的事情,又能怎樣一如既往。

  “清遠。”見得華清遠舉步要走,樊真便脫口喚了一聲,華清遠沒有應,卻緩了一緩步伐,他走上前去,卻是咬著下唇,手臂小心翼翼抬了抬,又期期艾艾收回來。華清遠似乎是轉頭瞪了他一眼,將手一垂一放。

  樊真一愣,便仍然是生怕有什麼差池地,甚至於有點兒如履薄冰地,輕輕握住了華清遠的手,純陽的手指動了動,似乎是下意識想要掙,卻終於還是沒有脫開。便是牽著萬花的手,一步一步朝鎮外醫署走。

  “你寫的那些信,我都看了。”相對無言地走了一陣,華清遠突然道,樊真的手總是很冷的,聽得這話,那力道緊了一緊,似乎有點兒慌亂。

  醫舍邊的篝火漸然亮起來,帶著柴薪火油燃燒的嗆鼻氣味,華清遠轉眼一瞧樊真,也不知是火光的暖色,還是其他一些什麼,樊真的耳根有些燙熱的發紅,華清遠便又笑了,道:“山河日月,所愛惟君。從前我可不知你曾說過這般中聽的情話。”話中興許有點兒調侃的意味。

  “我、我……”樊真聽得這話,便如芒在背那般,將雙眸一垂,面上諸多感情起伏,便是被埋在火光照不見的陰影中。華清遠沒見過樊真這般模樣,覺得有點兒可笑,但看來許又有幾分可愛,從前自然都是他自己害臊羞赧,倒是少見得樊真這個表情。

  華清遠糾結成一團亂麻,尚未細細紓解捋順的心緒,忽而有些松慡的快意,他便又道:“這話可又是出自真心的?”

  樊真倏地抬起眼,這會兒倒是令華清遠見清楚他眼中的慌亂與急迫,似是又怕自己再誤會一次的。華清遠總歸繃不住,唇角一彎笑將起來,神色中帶著黠慧的頑皮:“你再對我說一遍罷。”

  “說……什麼……”

  華清遠頭一歪,神色卻是說不出的嚴肅不苟,他朗聲道:“山河日月,所愛惟君。”

  這般說來,倒像是華清遠在對樊真表情達意,華清遠一出聲,再想要噤聲卻已來不及,意識到這一遭,他便也是朝後退了一步,顴側隨著這話而微微燒燙起來了。他轉身欲走,卻忘了一手還被樊真握著,朝前蹭了兩步,走不動了。

  “放……”

  他甫一轉身,便見得樊真近在咫尺的面目,華清遠輕輕倒吸一口氣,氣息卻頓滯在胸腔之中,再吞吐不出來。火光在樊真的面上投下了大塊亮色,又有大塊陰影,在他的印象之中,萬花的眉目較自己要更加溫潤,至於有些清秀的文氣。如今看來卻已經有了刀削斧鑿的痕跡,他的顴骨何時這樣有了高聳的意思,眼窩也如同一眼將涸的泉,已經有了烏青的陷落的趨勢,華清遠意識到他又在心軟心疼,便及時懸崖勒馬,另一隻手啪地扣在了樊真面上。

  華清遠只覺自己跟個被踩著尾巴的貓兒也似,掙了樊真的手便朝後竄了好幾步,對方似是被他這個過於稚氣的行舉驚了一驚,那面上旋即又釋然地展了笑顏。華清遠聽得樊真站在他面前沒幾步的地方,雙手交疊著捏了一陣,眼中神光熠然,聽得他的聲音不大,卻是很清楚,這般對華清遠說:“山河日月,所愛惟君。”

  華清遠被這話聽得炸了毛去,他自覺臉上刷了一層紅彤飛霞,可這話也正是他慫恿撩撥樊真講的,到頭來卻是自己認栽,他回頭趕忙又朝前走了幾步,樊真沒有跟上來,他便又只能不耐煩地回頭,一回頭便見得萬花瞧著他,笑容溫柔得如沐春風,這笑哽得人心頭一陣悸動,華清遠蹙眉搖搖頭,咬牙切齒數落道:“不要笑了,還不快回去。”

  這等互相害羞尷尬的情境,分明不是第一次的戀慕,卻生生有了手無足措的生澀意味。

  洗卻一身風塵僕僕,樊真擦著頭髮,見得華清遠在燈下寫著什麼,問了一聲,便聽得回答道:“給你師父與我的師叔傳一封信。說是見到你了。”在信箋上塗塗寫寫一陣,華清遠便回頭瞧了瞧他,在他那頭髮上一頓。

  樊真覺察到這目光,輕聲道:“路上不方便,絞了。”

  華清遠點一點頭,卻覺樊真怎樣看來,便是怎樣的奇怪,又好生端詳一陣,方覺得是因著他那身漿白的褻衣有點兒空蕩蕩,裹不住衣服中的人那般,華清遠才堪堪發覺,那削高的顴骨與陷落的眼,渾然是樊真清減許多了。

  “你……”華清遠張了張口,卻覺得話音極生澀,咬出一個單字,便再也說不下去。

  樊真看了他一眼,似是在等下文,卻在見到華清遠的面色時,只餘下一點似有似無的溫善笑意,他逕自去行囊中翻找東西,翻出紗帶與藥膏來,邊道:“我沒事,想來是罪有應得。如今已然沒有大礙。”

  “說來也怪。”華清遠擱下筆,將面前的紙箋對摺,放入信封之中,“分明只是幾個月的事情,卻漫長得像是過了一輩子。”

  “一生能有多少次生生死死,都歷盡了。”樊真應道,坐到床榻邊沿,將褻衣的束帶抽開,松松垮垮的衽領帶開他胸腹上零零散散的疤痕,華清遠緘著書信封口的手一頓。

  見得樊真一聲不吭,手法嫻熟非常地,給自己的傷口換藥。他的腹下有一處束著繃帶的傷口,似乎由於風餐露宿,那傷癒合得並不是很好,隨著舊紗帶的掀開,還淋淋漓漓地帶著一些淡粉的雪水與膿液。那洞眼一般的傷口,看來可怖之極。

  樊真攥著眉頭,抬眼瞧了華清遠一下,便將身子有意無意讓到一側,好讓燈燭照不到的陰影遮蓋住傷患處,華清遠的心中湧上一種極古怪的情愫,有一些此刻不應該的高興——是他心中的暗角,樊真同他一般過得艱難,可這感情極快便苦澀下去,若非此般亂世,若非造化弄人,這些猜疑憤怒,本可以更平心靜氣地磨平緩和,又可苦用滿身傷痕留作紀念呢。

  “你……等等。”華清遠見不得樊真這般模樣,心軟就心軟罷,他為著這般性子吃了多少虧,如今卻依然自暴自棄。他深蹙著眉頭,道:“你這傷是怎麼回事?我瞧一瞧……”話中冷意遮著一捧熱切,樊真側身要躲,卻被他按住了手。

  “不妨事,是我沒留意……”似乎因著這動作牽動傷處,樊真悶哼一聲,便聽得背後耳邊一聲沒有好氣的責斥:“我早知你武功盡失,此般結果,說是不留意,倒不如是自己朝著刀口上撞。”

  手中的紗帶被接過去,華清遠的手觸到他的手背,雖說身出華山苦寒之地,除卻生病,華清遠的手從來是溫暖乾燥的,樊真脊背一直一僵,華清遠坐在他的身後,雙手穿過他的臂下,將他身邊的藥膏盒子取過來。

  “手抬一抬,不要愣著。”華清遠拿著手肘頂了頂他的腰,樊真疼得倒吸一口涼氣,金瘡藥膏的氣味勻散開來,其中大約有些鎮痛的冰片龍腦,沖得人神識一清。華清遠這話說得毫不溫柔,甚至有些命令的意味,但動作卻放得越發的輕,像是害怕觸及了痛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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