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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都鎮分明不大,卻因著兩人心照不宣的焦急,而成了一座偌大的迷城。來到驛站的時候,樊真只覺自己渾身散了一般,陣陣發著力乏的酸痛。他見著信使,甫一詢問華清遠,那使者聽得純陽的名諱,便露出了很是可憐的神色來:“這位道長今日還未來過,他近來可是日日都在此處問,問洛陽雁字有無。”

  夥計見他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好心送了一碗茶水來,卻見樊真將茶碗捏在手中,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他這般焦躁情緒,在問信的人中並不少見,亂世流離,這書信來往,常常便是天地兩隔之人的救命稻糙。信使正欲出聲安慰樊真,便見得驛站捲簾猛然一掀,他朝後一瞧,便是揮手道:“華道長!有人尋你!莫不是你一直在此處打聽的那人罷!”

  聽得這一句話,樊真與華清遠,倒是同時一愣神。

  樊真艱難地回過身去,秋風穿過捲簾,帶來一地破碎高陽。

  恰似那年落花時節,他白衣翩然而立,杏花村春意盎然。一池春水微皺,再分不清是誰先動心。冬夜的映雪湖,他清歌戛然而止,一雙眼眸帶著緊張的怯意,其中不知翻湧多少欲言又止的情衷。

  開初他以為他喜歡上的大約是那具軀體中透出來的熱切又不失溫文的情意,是紓解他無邊煩躁與寂寞的一捧冰霜,後來他眷戀與華清遠秉燭夜談里輕輕悄悄的吐息與輕輕悄悄的吻,眷戀他眼中時而清楚時而模糊的溫柔光色。到了最後,他方發現這是他揉在心腔中血肉模糊但又至為珍貴的一顆蚌珠。

  可他明白此般種種,是要他兩人付出何如慘痛的代價。

  華清遠覺察到他的目光,卻是朝後踉踉蹌蹌倒退一步,如見鬼神一般驚懼,搖搖晃晃轉身便是要走,樊真徹底慌了神去,便也擰著步子,打著趔趄跟出去。驛站人來人往,重逢與別離,生息與死訊,交錯縱橫。

  相逢本是如此簡單的事情,相離卻也是如此簡單的事情。人聲吞沒了兩人匆忙的步伐與凌亂的腳步,捲簾輕飄飄落定,無風而止。

  不知從何時開始,原本是華清遠追在後面,隨著他的腳步,後來卻是他心懷忐忑,一直追在華清遠的身後,那一條黑暗的林道,那一場潑天的豪雨,他下意識要去緊緊地跟著,金烏西沉,他隨著華清遠穿過天都鎮頹圮的牌坊,城郊深林傳來野狗的低吠、倦鳥的短啼,華清遠停在牆垣邊,樊真離他幾步之遙,也頓了步伐。

  相對無言。

  樊真朝前邁了一步,卻聽得華清遠厲聲道:“別過來!”尾音劇烈地發著顫。

  樊真咬咬牙,仍舊朝前走去。感情此事,他逃避得太多,甚至連自己也不願面對。指節蒼白的手覆在華清遠肩頭時,對方如同驚弓之鳥,很是劇烈地一震,他聽見華清遠脆弱的抽氣聲音,扳過他的肩膀,卻見得純陽子轉過頭來,那雙澄淨通明的眼中,正無聲無息地流著淚水,似乎連他本人也不知道,華清遠睜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

  “我……我問你,你只需說是非。”他的聲音簌簌發抖,但每一字卻是咬牙切齒,清晰可辨。夕陽照在他的白衣上,染著粲然奪目的金黃。

  “開初答應我的表意,是否只是一時興起?”

  樊真堅定地看著華清遠的瞳眸,再也不復飄飄忽忽的猶豫不決。

  “是。”

  確是一時興起,卻如江河長流。

  華清遠一頓,眼中的光色一黯又一亮,卻是不能阻遏因由情動而凝結跌落的熱淚,他復而問道:“此後對我的種種應承回答,是否唯有兩三分出自真心?”

  檐下月色正好,那一夜他便是如此質問樊真的。

  樊真仍看著他的眼,沒有分毫躑躅,道:“不是。”

  華清遠似是將這兩字咀嚼許久,也不知是喜悅或是憤怒,他的眼中甚至還留著淚跡,也抵不過他一聲如釋重負的斥責大罵:“欺我瞞我,你他媽究竟把我當成什麼了!可就算這樣、就算這樣,我還是……”他的聲音一哽,當胸便給了樊真一記頭槌,樊真痛得抽了一口涼氣,卻感覺華清遠的額抵在他的胸口,低不可聞的聲音蚊吶般響起來:“我還是……喜歡……你……”

  華清遠咬牙切齒,極力克制住哭泣帶來的抽噎和氣聲,話中有冷意,卻是如同帶著細雪的微風,多了溫潤的倦意:“你可知我那一路上看到了什麼嗎……”

  “我看到了,赤野千里,餓殍遍布。我看到了。”樊真抖著手,輕輕抱住了華清遠,觸感太過不真實,卻在觸摸到的那一刻,生生將他滯澀滿腔的苦楚與滾在眼眶的淚水,崩潰得一塌糊塗。他站在實地,華清遠也在實地,擁抱里隔著太多生離死別,也隔著太多喜怒哀樂。

  “你可知、可知……漂泊紅塵,生死歷盡,有多痛苦嗎……”

  “我知道,我知道……”樊真聽得心如刀割,只有真正經歷過生死的人,方明白活著是如此重要,他從前的故作超然其實只是無知罷了,試圖割捨過,才知道骨肉剝離的劇痛,於是便停下操著刀俎的手,將傷痕fèng合,留下可怖卻是癒合的疤。

  樊真收緊這個擁抱,任由華清遠攀著他的肩胛,聲音發顫地一句句“你可知”,將這一路上所有埋在心底的委屈傷痛,憤怒怨懟,盡數地、大聲地質問出來,這一些話,他數千次數萬次要問樊真。他本以為這一些經歷早便在自己的心中,一磚一瓦,壘起一道密不透風的城池,其中鬼哭狼嚎,終日不得安寧。

  但卻因為這一次相逢,這般心防,竟然如此輕而易舉便破碎倒塌。

  “我還以為……我還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顫抖的、冰冷的手,輕輕捧住他的臉面,太陽已經沉在遠山之後,但面前人的吐息卻非常清楚,華清遠在黑暗的陰影里張大眼睛,仿佛要抓住眼前人最後一段殘存的光影。

  樊真的聲音溫柔沉實響在他的耳側,正是這般說道:“我在,我再不會走了。”

  回憶扯出浩大風響,塵埃被拋起而又卷落。

  有乾涸的吻落在他的唇上。

  華清遠恍惚中想得,如今已經是深秋了,自古逢秋悲寂寥,這似乎是一種常態。可此情此景,卻早已勝過了人間四月天。

  正是故人來時,往事凋零的季節啊。

  第四十六章

  秋夜寒涼,鎮外銀杏葉落,在風中簌簌地響,樹影搖曳的遠天之上,是瑩瑩爍爍的星河,星光晦暗,霧蒙蒙撲在行道上,如同一層時隱時現的輕紗。打更的聲音遙遙傳來,敲擊金柝的聲音曠遠而又富有節律。枯糙離離,已經高及腳踝,遠方長安城高大的城垣,便是掩映在萋萋衰糙與瑟瑟秋風裡,平白添了許多蕭條的荒涼。

  “……長安城破之後,便再也不復往日的繁華了。”順著樊真的視線,華清遠將雙手攏進袖籠里,見得那座寂靜而巨大的城,重逢的欣喜漸然偃旗息鼓,亂世餘韻仍與滿城秋色一般,時而帶著一些悲愴,滯澀沉悶地壓在人的心頭,“興許這世間的許多故去之物,即便收復,卻早已不是昔日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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